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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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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大卡車壓到運輜重的老牛車後頭,插不過去,只得慢慢跟著走。只聽見一條銅鑼嗓子叫:「哎呀,牛拉汽車!」 那卡車上塗著白五星,顯然是敵人送的禮。司機緊催牛車讓路,按著喇叭嗚嗚直響。又一條脆生生的嗓子叫:「嚇,好大的嗓門!」 那條銅鑼嗓子應聲說:「這是麥克阿瑟的嗓門,專會吹牛!」 那卡車不知犯了什麼毛病,嘟一聲,嘟一聲,嘟到最後不動彈了。司機走下來,把車門砰地一摔,罵:「操他祖宗,油又凍了!美國卡車就是怕冷,跟美國兵是一流貨!」 銅鑼嗓子笑起來:「我說呢,凍歪了嘴,怪不得牛都吹不動啦!」 忽然有個戰士喊道:「正月十五掛燈了!」只見正南敵人打起幾顆照明彈,上頭拖著股白煙,晃晃悠悠掛在半空,賊亮賊亮,地面一時都照白了。正愁黑路不好走呢。戰士們叫:「借光!借光!」於是人馬車輛,趕路趕得更順溜。 援朝大隊的工人插在當間,見了照明彈,有人想趴下。戰士說:「沒關係,沒關係,你們快走!」工人們便順著人流走下去。 §第七段 姚志蘭是電話班長。那晚上分散時,是她爹帶著人走了,周海帶著人也要走,單單丟下群女電話員留在隊部,急得她找到周海說:「我們是來工作的,也不是來曬乾,留在後邊做什麼?我們也去。重活插不下手,做點零活還不行?強似閑著。」 周海張羅著要動身,沒工夫多說話,一甩手說:「噯,我的姑奶奶!隊長叫你們留下就留下吧,別添麻煩啦。等電線架好,你們高興落上去,唧唧喳喳叫一陣,倒還有趣。這工夫,誰有閒心陪你們玩。」 姚志蘭噎得說不出話,兩根小辮一甩,扭頭走了。 這晚上,電話員們宿在深山溝一間空屋子裡,地炕上亂堆著稻草、破膠皮小船鞋和紡了一半的線穗子等。炕當間倒著口缸,裡面是小半缸泡白菜,撒了一炕酸水,凍成了冰淩。姚志蘭拾起把稻草,擰成辮子,劃根洋火點著了,照著亮領人把屋子收拾乾淨,鋪上防空衣,大家將就著坐下。門是個空框子,也不行啊。刺骨頭的山風忽地闖進來,打個轉身又出去,出出進進由著意串,一點不客氣。 小朱在黑影裡說:「風這麼大,炕又涼,一宿不凍成冰棍啦。」便摸到根麻秸點起亮說:「走!誰跟我到外頭找東西擋擋門?」 一個長著大腦袋的電話員伸了伸舌頭說:「外頭有鬼,你敢去呀!」 小朱撮著小嘴說:「有鬼也是大頭鬼,尋你來的。你不去有人去。」 又一個小胖子笑著戳了小朱的鬢角一指頭說:「你聽聽她這嘴,真損!你死了非下割舌地獄不可,再叫你尖嘴嚼舌地笑話人!」 小朱跟小胖子笑著出去了。 天陰的很濃,門外黜黑黜黑。山風吹著小朱手裡拿的麻秸火,火灰落下來,飛著一串火星。 姚志蘭悄悄坐著,心想:「明兒是十月革命節了。」 人在雷風暴雨裡,頂容易忘記日子。別人會忘,姚志蘭不會忘;別的日子能忘,這一天可不能忘。姚志蘭的好日子本來擇的明天。大家的好日子看看過不成時,誰有心思只圖個人眼前的歡樂?姚志蘭嘴裡這樣講,心裡這樣想,偏偏在心眼深處,有一絲感情纏繞著她,一空下來,就覺得像丟了點什麼東西。她想天寶呢。不是,她是想媽。她也說不清到底想誰,也許誰都想。臨走那天,吳天寶正在旁的線上跑車,沒見著面。見不見著無關緊要,橫豎人家想得開,不會惱她。 媽哭得太可憐了。姚大嬸先是氣,頂氣男人。不說勸勸閨女,自己也拔腿就走,丟下她一個瞎老婆子怎麼辦? 姚大嬸一屁股坐到鍋臺上,氣虎虎說:「你當是就你們會走,我不會走!明兒我也拾掇拾掇回娘家去,守著這個破家做什麼,我也不過了!」又指著女兒說:「你不用逞強!在家一天三頓飯,稀的是稀的,幹的是幹的,還挑肥揀瘦的,嫌不好吃。到那邊啃石頭子去吧!五天半不哭著回來才怪,有你丟人現眼的時候!」 氣頭一過,明知留不住,姚大嬸哭了。一面哭,一面拿面瓢舀面,忙手忙腳地要做一頓頂好的飯給他們父女吃。一面忙著,一面又哭著說:「你們別當我是那劈不開的死牛頭,什麼不懂。這好日子是哪來的?我一輩子操心勞累,天亮忙到斷黑,還不是為的你們!既然你們對,你們就走,也不用管我,也不用惦著我。要想我不惦著你們,除非是我兩腿一伸,咽下這口氣去!」 那天,媽一直送他們父女到大門口。姚志蘭從來沒聽見爹對媽說句體貼話,這回可說了。她爹說:「難過什麼?往後的日子,工會按時把節自然會照顧你,也不用愁。你家去吧,看風吹著,又該犯咳嗽病啦!」 走出好遠,到拐彎的地方,姚志蘭一回頭,看見媽還倚在門上,望著他們。江風吹得她的臉發青,媽顯得多老啊! 媽是好媽媽,就是心路窄,遇事想不大開。做閨女的又何嘗不惦著你呀!姚志蘭長這麼大,幾時離開過家門口。在家時,天天回去,一進屋先問:「媽呢?」媽在後院說:「死啦!」有時媽不答應,姚志蘭就:「媽!媽!」屋前屋後叫著找,惹得媽沒好聲說:「看你像叫魂似的,煩死人了!也沒見長這麼大,還像尾巴根子一樣,幾時才離得開我的懷?」 今天她可離開媽的懷了。她離開了,就像春天的「平地一聲雷」花草一般,東風一吹,從土裡冒出頭,經得住風,經得住雨,越在風雨裡越透著新鮮。自從過江以來,姚志蘭不怕風險,冷熱無所謂,撲騰撲騰到這,撲騰撲騰到那,幾時想過家?只是想:「你看,這不是打仗去啦!」倒覺怪有意思的。 今晚上不知怎的,弄得她有點心神不定。 小朱在隔壁罵起來:「這是誰這麼缺德,拉屎往鍋里拉,真是地方!准是美國鬼子幹的。這不是,鍋都砸碎了。」 半天,不知小朱打哪翻騰出張破席,拖回來釘到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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