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十三


  一刻鐘後,鄭彥坐在區政府裡,冷靜地談著話。面對著三個人:張大爺,張貴生,李德齋適逢也在那裡。

  「……今年因為當前的國難,我們準備把國防教育加強起來,不但教育小孩,連婦女和老年人也該說服他們來念書。從十一月到明年三月,莊稼地沒有事,最好能趁這五個月叫每個人認識五百個漢字,理解一點政治,得到一點防空和防毒的常識,這樣才能掃除文盲,才能鞏固後方!如果從前一個字不認識,可以先教他們拉丁化新文字。我這次就是來負責本鎮的冬學教育,同時還要組織一個冬學委員會,推動全區的冬學。張區長,你以前有些準備沒有呢?」

  張大爺摘下氊帽頭,搔一搔頭皮,說:

  「有啦,有啦。我早和他們鄉長說過,叫他們回去預備預備。」

  「那好極了。」鄭彥的肘腕放在桌上,用手摸弄著他的嘴巴,「過不幾天,各鄉的冬學教員都該派下來了,我們還可以好好地推動一下。這兒有沒有現成的地方可以成立冬學?」

  這個青年的穩健態度,以及柔和而自信的語言,一見面,就引起貴生想要和他作朋友的渴望。他認為這是一個像鄒金魁同樣可愛的人物,而且具有相等的敏銳的頭腦。這新的友情如同一杯蜜酒,剛才沾唇,他的苦澀而荒穢的心地便感到許久不曾有過的舒潤。他搖動一下結實的軀體,插口說:

  「鎮裡有是有個小學校,地方可不大,他們學生又一天到黑上班,我看不如另找個地方好……」

  「對啦。」張大爺用商量的口吻向李德齋說:「頭年是在你家裡,再不是還在你那裡吧?反正你自己也住不了那些房子。」

  李德齋有點躊躇,縮起脖頸,不必要地沙聲笑著。他聽見張大爺對鄭彥正經地說:

  「李同志才熱心哪!只要是大傢伙的事,從根起就不讓人!」

  再沒有遲疑的餘地,他笑得如同一頭驢子在半夜裡大聲地吼叫: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我的房子可太髒啦!」

  鄭彥蹙著眉,站起來身來:

  「好,就這麼辦吧。第一,我們現在應該用各種的方法來招學生。」

  他的努力總算不曾白費。開學那一天,屋裡擠著許多人,老頭兒、青年、婦女,以及失學的兒童,雖然不是全鎮裡的人口,到底爭取一部分來了;而且,他還可以繼續進行說服的工作。接連幾天,他到處向農民解說識字和生活中間的密切的關聯,一邊又動員了小學的全體兒童,跑到農夫的土房或者窯洞裡,勸他們來念冬學。有的老年人帶著輕視的意味說:

  「黃土埋到半截子啦,還念什麼書!不識字,一輩子過的也挺好!」

  孩子們伶俐地說:

  「不念書識字,你哪能知道滿天底下的事啊?」

  老年人笑了,是頑固的微笑。心裡想:「你們小娃娃懂些什麼?我哪樁事不知道!」孩子們牽著他的衣角,一刻不放鬆地糾纏著:

  「你來試試怕什麼?不好就不念。」

  今天,連這樣人也來了。鄭彥細心地觀察他的年齡不齊的學生。他們似乎很害臊,站在那兒,低低地耳語著,臉上掛著惶惑的笑容。

  「請坐,請坐,大家不要難為情。」鄭彥平伸出兩手,和善地做著手勢。

  學生們你用腕肘觸我,我用眼睛望你,嘁嘁喳喳地小聲兒嬉笑。後來,幾個老年人坐到炕上,其餘的人分開男女兩部。按照身材的高矮而前前後後地坐在泥地上。在房間的一端。鄭彥的瘦長的身子寧靜地站在那兒,脊背貼近牆壁,腳下是一方松松的黃土。他手裡玩弄著一根樹枝,望著眼前的一群人微笑。

  「你們看,我們坐在一起,不像一家人麼?今天是第一天,課本還沒從城裡拿來,我先教大家認識幾個字,明後天就可以正式念書了。」

  他用樹枝在黃土上畫了一筆,隨後又停下。

  「哈,這就是我們的黑板和粉筆!其實這還不算有趣,八路軍長征的時候——你們懂長征麼?就是說從外省到陝西的時候——路上也要教同志們識字呢。你們猜怎麼教?猜不著?說起來很簡單,前邊走的人脊樑上背著字,後邊的人學著寫,就是這麼回事。——我們還是幹正經的功課吧!」

  俯下身,就寫成一個很大的「兵」字,問學生們說:

  「誰識這個字?」

  粗的、細的、高的、低的聲音扭結成一條,爭著念出這個字的讀音。鄭彥好像誇讚一群孩子似的說:

  「真難得,你們大半都念過冬學吧?明天我們分做兩班。識字的一班,不識字的一班,不識字的也不用發愁,幾天就認識了。『兵』字當什麼講呢?」

  「打仗的兵。」

  「不錯,兵是為了保護我們的國家,誰侵略我們,就去打誰。不過你們該知道,兵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地上長出來的,他們也是老百姓,穿有軍衣,拿起槍,就去打仗。八路軍正在前線作戰,單靠原有的人數是不夠的。我們老百姓必須陸續加入,才能打得久,打跑日本鬼子!毛主席曾經有一個口號……」

  「我知道,城裡來的宣傳隊早說過啦。」一個孩子得意地截斷他的話。

  「是的,現在有些地方的自衛軍都編成八路軍,就是響應這個口號。他們都是自己願意加入,邊區政府是根本不徵兵的……」

  ……就這樣,他從容不迫地實施著簡易的國防教育,等學生散去以後,快意地躺在炕上,同時把兩手扣緊,枕在頭下。他十分滿意這些學生,心地那麼單純,如同一張白紙,任憑人們在上面塗抹著各種顏色:紅的,黑的,鮮明的,陰暗的。正因為這種原因,他們的信仰才更容易堅定。他們很迷信,頭腦裡充滿舊社會的封建思想,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煊染著濃厚的革命色彩。他們的思想就是這麼複雜,而其實非常單純,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矛盾的。他們相信這樣,同時又相信那樣,聽任聰明的人兒在他們的心地上粉飾色彩,然而無疑的,淡的顏色將會掩蓋在濃的顏色之下,終於自然地消滅了。

  「我現在變成一位醫生了。」鄭彥有趣地想,「我要給他們注射新的智慧,還要清除舊的毒素。我的地位其實比較一位真正的醫生重要多了,因為健全的思想是比健全的身體更加可貴呀!」

  一個中年婦人走進來,手裡提著小籃。她從小籃裡拿出碗、筷、小米飯,還有一碗蘿蔔湯,謹慎地擺在炕上,然後用她的污穢不堪的圍裙揩拭著兩手,笑眯眯地說:

  「吃飯吧,我給你送飯來啦。」

  「怎麼回事啊?」鄭彥莫明其妙地問。

  「往後不用你自己做飯啦。我們大傢伙說好了,輪著班管你的飯。——第一天是我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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