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帕米爾高原的流脈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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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新的刺激突然抓住孩子的神經: 「我再來!」 他嚷著跳下板凳,飛快地跑出門口,跑過院落,光赤的腳板拍著幹硬的泥土,發出清脆的肉的聲響。 張大爺也跟隨兒子來到街門口。老人的覺睡得本來不沉,朦朦朧朧地什麼全聽見。太陽斜西了,天邊湧起墨色的雲朵。平靜得如同一潭秋水的鄉村,現在是被一塊天外飛來的石頭攪起泥濁的波瀾。 劉婆子,一個有著長臉和鉤曲鼻樑的老女人,被圍在擾攘的核心裡,憤怒而悲傷地詈罵著。她的嗓音非常尖銳: 「我起早爬晚地種了幾畝包米,好容易快收成啦,哪來的死雜種敢偷老娘,叫他出門跌斷腿,下山跌斷腰!」 「這可不是玩的!」 那個有趣的獨身獵戶三瓣嘴,從密集的肩頭探出他的腦袋,裝出十分嚴重的神氣說:「頭兩天我地裡也丟了二十多穗包米,不是有漢奸啦?」 他的話激起一刻不安的寂靜。每人全記起不久在前村捉到的那個漢奸。他裝扮成一個道士,到處化緣,隨時欺騙農民說:「日本快來啦。日本來了不要怕,你們掛紅旗,伸中拇指頭,他們就給錢花!」 張大爺垂下睡腫的眼皮。在他能夠抓住全部的事實以前,不知誰問劉婆子說: 「你家的瞎六子不是在地裡看青麼?」 「那死東西有什麼用?一年喝醉十二個月!」 貴生交抱著胳膊,門牙咬住下唇,兩條眼眉毛毛蟲似的蠕動在他的前額。他的話像從牙縫裡擠出來: 「爹,咱們早該放哨啦!」 天忽然暗下來,田野卷到一片漠漠的黃塵。狂風蠻橫地扭轉樹頭,秋葉像病人的毛髮似的紛紛地脫落下來。一匹黑色的健騾飛快地沖進村鎮,跑過慌亂的人群。騾背上騎著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這是李德齋,他們全都認識他。 塵頭第二次卷起時,暴風雨來到高原了。 四 近來,睡起午覺,或者夜飯以後,人們集聚在一起,總是很機密地談論著同一件事。 「張大爺真糊塗,怎麼不把李德齋那個壞蛋起走!」 「可就是呢!那死東西這一兩年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鬼知道!」 「他想必聽說紅軍開走啦,才敢回來,哼!」 「看著吧,那癩蛤蟆一肚子稀屎,一定又回來搗什麼鬼!」 想起李德齋的可笑的容貌,女人們把嘴角往下一位,頑皮的孩子便縮緊脖頸,仰起臉,突出眼球,搖搖擺擺地晃著肚皮,裝得活像一隻蛤蟆,惹起大家的一陣嘩笑。 他們曾經把這件事當面質問張大爺。老頭兒嚼著煙袋杆,從容不迫地說: 「我也知道他先前不是個好東西,這回可不像先前了。俗語說得好:『咬道狗,也怕揍』,別說是人呢!他算是教訓過來啦。」 貴生的態度就和父親不同了。浮在李德齋臉上的過分殷勤的微笑總使他感到一點不愉快。每天李德齋來到區政府,他總是盡可能地回避他,不和他接談。但是李德齋卻不那麼生冷。他好性情地向他招呼,雖然張大爺說話,眼光也不時地轉過來,表示對於他的存在的尊重。 李德齋曾經不止一次地用他的沙啞的喉音對張大爺解釋說: 「從前都是誤會,我也不是壞人哪!就是紅軍不說話,我也要把田地拿出來大家分分。我不能一個人吃飽飯,眼看旁人挨餓呀!不過那時候大家都噪著打土豪啦,土地革命啦,我不能不避避風頭。說句實在話,我放錢的欠帖還都好好地存在手裡,不過我決不再向誰討一個大錢!」 張大爺並不相信他的話。他的急切的態度卻使老人明白他是極力在向大家討好。第一次見面時,張大爺問起他的家眷,他歎息著說: 「都在洛川,還夠吃的。不過哪裡生,哪裡長,老忘不了哪裡的土。女人家心眼窄,沒有一天不叨念。這次我先回來看看,收拾收拾家,打算明年開春就接她們回來。啊,說起家,紅軍真不含糊,住了一年多,一點沒給糟蹋,真真難得!」 他讚歎地搖搖頭,因為脖頸太短,臉又向上腆著,耳唇差不多擦到他的肩膀。接著,他挪動一下粗短的身子,突出的眼球小心地望著張大爺,帶笑說: 「你老人家不要多疑,我隨便問問就是了。聽說——聽說如今放棄土地革命啦,我的地還能再歸我有麼?」 「不行,沒收的就算完了。你開荒好啦。荒地挺多,能開多少開多少,統統歸你。」 「對!對!」他連連地說。此後,這個含有絕大尊敬和順從意味的字眼便時常擠出他的沙啞的喉嚨,飄蕩在區政府裡。 不過他現在對誰都是那麼和氣。一見面先打招呼: 「吃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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