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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勇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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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夏天的一個黑夜,在山東恩縣邊境的一條小道上,走著七個漢子,腳步又輕又快。他們的服裝很怪,有的像農民,有的又是商人打扮,每人腰裡都插著一支駁殼槍,五顆手榴彈,還背著一支馬槍。來到老黃河的堤下時,恰巧是半夜。當頭一個人的身影又高又大,像是座照壁。他四處望瞭望,側著耳朵聽了一陣,才轉過身做個手勢,小聲說了幾句話,其餘的人都悄悄地坐在河灘上。 河床子本來是幹的,近來雨多,積下些水。先前那個人脫下草鞋,挽起褲子,慢慢地蹚著水,生怕弄出響聲。走上對岸,他張望一回,又把耳朵貼著地面聽了聽,才拍一拍手,對岸也拍了拍。不一會兒,河水嘩啦嘩啦一陣響,其餘的六個人也過來了。 他們重新收拾停當,領頭的大漢看了看星,七個人像是七個影子,又輕輕地朝前走去,直奔高海村。 這七個人是河北南部抗日根據地的武裝工作隊。今年春天八路軍為了防止敵人「蠶食」,動手開闢運河以東的四個縣:恩縣、夏津、平原、高唐。這一帶是老敵佔區,敵人的勢力大,老百姓也不十分認識八路軍。八路軍的一個團先挑選了三十多個班長以上的幹部,個個都精明強悍,組織成武工隊,由總支書宋東旭帶著,偷偷地過了運河。他們先在河邊村莊做武裝宣傳工作宣傳抗日根據地的民主生活,揭露敵人的殘暴,讓百姓明白八路軍的好處,慢慢地站住腳了,再一點一點深入到內地。這天黑夜,武工隊要繼續開闢新地方,才派七個人進入老黃河堤下一帶。領頭的大漢叫高雲貴,原先是連裡的指導員,其餘的人是顧樹同、吳大有、孫玉書、金仲和、劉殿臣和宋祿壽。 一到高海村,高雲貴先看地形,在村邊端量好一座磚房,便去叫門宿營。 房頂上放了個隱蔽哨,雞叫時,宋祿壽上去接班。刮點小風,莊稼葉子總在沙沙地響。宋祿壽藏在屋頂砌的花牆後,恍恍惚惚聽見一聲馬叫,再細細去聽,又沒有了。天漸漸地放亮,四處變得灰蒼蒼的,是拂曉的時候了。這時宋祿壽突然發現地裡影影綽綽地動著些什麼東西。他怕是眼花,急忙擦一擦眼再看,不想竟是敵人包圍上來。 就在武工隊進村那一刻,一個當村的坐地漢奸聽見狗咬,發現這幾個「暗八路」,馬上跑去給敵人送信。恩縣偽縣長王化三得到消息,親自帶著兩個中隊偽軍,約計二百五十人,連夜趕來圍住村莊。 高雲貴幾個人已經爬上屋頂,趴在花牆後,準備好槍。他們看見偽軍僂著腰,慢慢地縮小包圍圈,先不動手,直待偽軍接近到眼前,特等射手顧樹同才響了槍,撂倒一個偽軍。 偽軍立時散開,各自掩蔽起來,可是並不還槍。只聽見王化三在一座房子後喊:「投降吧!你們只有幾個人,要打,准是個死!不如降了,咱們決不會錯待你們。」 劉殿臣這個小夥子脾氣最急,容易動火,接嘴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誰像你喪盡天良,甘心舔鬼子的屁股。打就打,老子死也不降!」說著,一顆手榴彈扔過去。 對方還想勸他們降,但是七個人全罵起來。偽軍看看沒法,開始進攻了。步槍、機關槍,不停地放,也不瞄準,打得花牆的碎磚亂飛。 武工隊的子彈都愛惜得要命。臨出發時,每人只領到馬槍子彈二十板,駁殼槍子彈一百發,於今集中一起,聽憑顧樹同擺佈。這個人從小在家打野兔,槍法最准,這時伏在那裡,紅漆面子閃著光,眼睛緊盯著前面。不管敵人打得多凶,他靜靜地躺著,毫不慌張。可是,只要偽軍一露頭,他的眼一亮,手一動,就打中了,不是死,也是傷。他一支槍頂住二百多個偽軍,叫他們不敢抬頭,更不敢往前來。 王化三躲得遠遠的,拿手槍逼著偽軍衝鋒。偽軍弄到幾架梯子,先用機關槍猛打一頓,機槍一停,立刻搬著梯子搶上來,要爬房子。顧樹同接連撂倒兩人,並不能止住他們。偽軍搶到牆根,梯子眼看按到房檐上了。正在這時,吳大有一撩胳膊,一顆手榴彈恰巧打到偽軍中間,兩個偽軍揚一揚手,木頭似的摔倒了。 偽軍亂了,把梯子一扔,掉轉頭便跑。可是跑不幾步,又一顆手榴彈跟蹤打去,當場炸死一個人。 素來多言多語的孫玉書喝彩道:「好準頭!」 吳大有挪一挪結實得像塊黑鐵的身子罵:「老子從小放羊,撂石頭打羊,指哪打哪。這些王八羔子,也不比羊難打。」 從拂曉到過午,敵人幾次衝鋒,都叫吳大有的手榴彈打退了。臨近橫七豎八的,打死和炸死的總有二三十個偽軍。七個武工隊員可沒損一根汗毛。他們十分鎮定地應付著這個戰鬥,雖然從早起沒喝一口水,沒吃一點東西,絲毫都不覺得累。不過他們的子彈越來越少,手榴彈也只剩十六七顆了。敵人可沒有撤退的模樣,倒像越打越厚。 不知怎的,偽軍的槍停了,許久不見動靜。高雲貴有些狐疑,不曉得他們鬧什麼玄虛。他正在盤算,眼前忽然一亮,一團火球從偽軍的陣地拋過來,落到房頂上。緊接著,火球接二連三地落到院子裡、大門前,更多的是房頂上。孫玉書、金仲和、宋祿壽、劉殿臣四個人分頭去撲火。火一打滅,看見是塊劈柴,蘸滿煤油。 一個火球落到院裡的麥秸垛上,轉眼燒起來。孫玉書幾個人趕緊去撲,沒撲滅,窗戶又燒起來,再一眨眼,火苗早躥上大樑,燒得木頭畢畢剝剝地響。 高雲貴看見情勢緊急,陣地守不住,立刻下了決心,對著顧樹同和吳大有說:「準備突圍!」 高雲貴抬起四方臉,透過花牆往外瞭望,發現村旁兩塊莊稼地中間是敵人的結合部,火力很弱,便打定了主意。 不上五分鐘,七個人渾身紮緊,槍頂上子彈,閃在大門裡邊。高雲貴使個眼色,劉殿臣也捺不住性子,搶前一步敞開大門。七支槍集中火力,一齊朝敵人的結合部打去。那裡一時亂了。高雲貴喊一聲:「沖啊!」首先跳出去,身後緊跟著其餘六個人。他們像是一陣風,呼嘯著掃過敵人的陣地,穿過那個結合部。 偽軍一下子愣住,想到開槍時,七個人早越過最危險的地帶。 他們擦著莊稼地,直奔著西北跑去,那邊是武工隊站腳的遊擊區。但是,不管人腿多快,總跑不過馬。後邊揚起團團的黃土,馬蹄子越響越近,五六十匹馬隊追上來了。 顧樹同轉身趴到一塊地頭上,一邊叫道:「你們快跑,我擋一陣!」 金仲和跟著他也趴下去。兩人一開槍,追趕的馬隊打著趔趄,不敢向前,馬背上的敵人趕緊跳下來還擊。金仲和平時沒言沒語的,光做事,不說話。於今變得特別激昂,放一槍,就罵一句。 顧樹同的紅漆面子像要燒起來,咬著牙罵:「打這些狗雜種!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打著打著,每個兩支槍的子彈全光了。他們想退,但敵人槍火猛,撤不開。對方覺察到他們的虛實,亂叫著沖上來。他們霍地跳起身,嘴裡大罵著,拿著碎磚頭迎面打去。一梭子機關槍掃射過來,顧樹同先倒下去,金仲和打橫壓到他身上去。他們的血流到一起,滲進地面。他們生在這塊土地上,長在這塊土地上,於今為了保衛這塊土地,他們是不會吝惜自己的血的。 高雲貴幾個人盡力放快腳步,跑出五裡地,剛到一個村莊,敵人的馬隊被顧樹同跟金仲和牽制一個時候,又追趕上,包圍起來。他們氣沒喘勻,腳沒站穩,急切間隱藏在一座土牆後,又接上火。 時候是黃昏了,四野蒼蒼茫茫的,泛起一層霧。他們的子彈快要打完,精神緊張到極點。他們面向著死,但並不怕,只覺得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支持著他們,使他們昂著頭,直著腰,把死看成應有的歸宿。 他們把人分成兩股,冒著槍火,第二次突圍。孫玉書和宋祿壽往西跑,高雲貴領著吳大有和劉殿臣朝北突去。 高雲貴幾個人跑得急,敵人追得緊,槍也打得更猛。跑不多遠,吳大有的左胸中了槍,向前踉踉蹌蹌地搶了幾步,跌倒下去。高雲貴和劉殿臣跑在前面,轉過身想要救他。吳大有忍著痛叫道:「趕快跑,不要管我!」可是,他們怎麼肯拋下一個受傷的同志不管呢?這一耽擱,馬隊追上來,把他們圍在中心。他們連放幾槍,再也打不響——子彈完了。 偽軍從四面八方拿槍逼住他們,大聲吆喝道:「扔出槍來!還硬的什麼勁!」 吳大有仰著臉躺在野地上,左手按著傷口,吃力地喘氣。他知道自己離死不遠了,可又不甘心死。他咬緊牙,偏過頭望了那些偽軍一眼,一面騰出左手,抽出身邊的馬槍,往近處一撩,沙聲說:「拿去吧!」 兩個偽軍想要爭功,搶著跑過來拾槍,剛彎下腰,還沒拾到手,吳大有忽然抬起上半身,左胳膊一揮,平地爆起一陣塵土。塵土落下時,地面露出那兩個偽軍,炸得不像樣子。吳大有半邊臉滿是血,眼睛閉上了,嘴角略略歪到一邊,像是冷笑。他用最後一顆手榴彈結束了自己,也炸死了兩個偽軍。 偽軍看見這情形,不敢近前,只對高雲貴和劉殿臣大聲嚇唬說:「還不繳槍,再不繳,就要你們的命!」 劉殿臣的火早冒出幾丈高,氣得瞪著眼,噴著唾沫星子,大罵道:「狗雜種,就不繳,死也不繳,看你們能把老子怎的!」 王化三站在人後,罵著催促偽軍往上沖。一個偽軍邁開腿,其餘的也跟著擁上來。劉殿臣揮著馬槍,跑著迎上去,朝著偽軍沒頭沒臉地打,一邊不住嘴地罵。偽軍欺負他人孤,把他抱住,奪下他的槍,反剪著手綁起他來。他猛力搖著身子,踢著腳,嘶啞著嗓子罵:「漢奸,雜種,不是人做的東西!先別得意,等你們日本爸爸倒了台,有你們好看的日子!老子活著是人,死也是人!……我看你們死的日子,有什麼臉去見你們祖宗!」 王化三氣得牙癢,忘記裝腔作勢擺架子了,幾步搶到跟前,剛抬起手要打,劉殿臣彎著腰,一頭撞過去,把他四腳朝天撞倒了。王化三還沒爬起來,劉殿臣撲過去,一口咬住他的胳膊。王化三叫著,掙扎著。好幾個偽軍揪住劉殿臣的腿、膀子,拼命地扯,但是劉殿臣死也不鬆口。拉到末尾,王化三的襖袖刺啦一聲,撕下一大片,膀子也被咬掉一塊肉,痛得叫起媽來。 劉殿臣吐出嘴裡的東西,不管旁人怎樣打,只是猛力搖著身子,亂踢著腳罵:「天誅地滅的狗東西,老子恨不能活活吃了你!」 偽軍踢他、打他,逼著他走,但是劉殿臣坐在地上,死也不肯動。依著心意,王化三真想立刻打死他,不過俘虜幾個八路軍,好不容易,就一邊哼哼著,一邊打發偽軍往老百姓處強抓來一輛大車,把他硬拋上去。這當兒,高雲貴經過一陣撕打,也被人綁起來,扔上大車。 劉殿臣躺在車上,依舊不絕口地罵。他罵他們不要臉,一邊還宣揚著抗日的大道理,直罵得那些偽軍低著頭,慚愧得響都不響。罵到半路,劉殿臣的聲音衰了,慢慢停止下去。高雲貴躺在他身旁,以為他乏了。問他,不答話;用拐肘觸了觸他,動都不動。原來劉殿臣打了一天仗,沒吃東西,再加上脾氣躁,竟活活地氣死了。 高雲貴鼻子一陣酸,差一點流下淚來。他是個鐵漢子,出入戰場,見慣了死,可是今天看見幾個同志這樣死去,實在感動。他望著天:滿天是星,早黑了。幾個同志的影子掠過他的腦子,生龍活虎的,像是活人一樣。他們都還年輕,死得太早,可是他們都做了應該做的事,死在應該死的時候,還有什麼牽掛呢?現在,高雲貴自己也像做完要做的事,心裡十分平靜,只覺得疲乏得很。大車一顛一顛地搖著他。他閉上眼,好像回家一樣,慢慢地睡去了…… 第二天,老黃河堤上堤下的人民爭著傳說這個驚心動魄的英雄故事:「神八路,真是好漢,七個人對付二百多皇協軍,打死好幾十,從古少見!」 當地人民收拾起顧樹同、金仲和以及吳大有的屍首,又找到孫玉書和宋祿壽的屍體。這兩個人在第二次突圍時,當場死了。百姓們流著淚,好好地埋葬了他們,有的老太太還到他們墳前燒紙,淒淒切切地哭。隔不幾天,城裡透出消息說:高雲貴經過嚴刑拷問,一句話不說,結果被活埋了。 緊接著,另外的武工隊踏著七個人的血跡,又來到堤下。百姓們受到事實的教育,深深地認識了八路軍,到處掩護武工隊,向著武工隊。沒多久,不但堤下可以站牢腳,連堤上也變成武工隊活動的地區,一直逼近恩縣的城邊。 (一九四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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