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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漫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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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天最長,也最好。白露不到,秋風卻先來了,踩著樹葉一走,沙沙的,給人一種怪乾爽的感覺。一位好心腸的同志笑著對我說:「你久在外邊,也該去看看北京,新鮮事兒多得很呢。老悶在屋裡做什麼,別發了黴。」 我也怕思想發黴,樂意跟他出去看看新鮮景致,就到了陶然亭。這地方在北京南城角,本來是京城有名的風景,我早從書上知道了。去了一看,果然是好一片清亮的湖水。湖的北面堆起一帶精緻的小山,山頂上遠近點綴著幾座小亭子。圍著湖綠叢叢的,遍是楊柳,馬櫻,馬尾松,銀白楊……花木也多:碧桃,櫻花,丁香,木槿,榆葉梅,太平花……都長的旺得很。要在春景天,花都開了,繞著湖一片錦繡,該多好看。不過秋天也有秋天的花:湖裡正開著紫色的鳳眼蘭;沿著沙堤到處是成球的珍珠梅;還有種木本的紫色小花,一串一串掛下來,味道挺香,後來我才打聽出來叫胡枝子。 我們穿過一座朱紅色的淩霄架,爬上座山,山頭亭子裡歇著好些工人模樣的遊客,有的對坐著下「五子」棋,也有的瞭望著人煙繁華的北京城。看慣頤和園、北海的人,乍到這兒,覺得湖山又樸素,又秀氣,另有種自然的情調。只是不知道古陶然亭在哪兒。 有位年輕的印刷工人坐在亭子欄杆上,聽見我問,朝前一指說:「那不是!」 原來是座古廟,看樣子經過修理,倒還整齊。我覺得這地方實在不錯,望著眼前的湖山,不住嘴說:「好!好!到底是陶然亭,名不虛傳。」 那工人含著笑問道:「你以為陶然亭原先就是這樣麼?」 我當然不以為是這樣。我知道這地方費了好大工程,挖湖堆山,栽花種樹,才開闢出來。只是陶然亭既然是名勝古地,本來應該也不太壞。 那工人忍不住笑道:「還不太壞?腦袋頂長瘡腳心爛,壞透了!早先是一片大葦塘,死貓爛狗,要什麼有什麼。亂墳數都數不清,死人埋一層,又一層,上下足有三層。那工夫但凡有點活路,誰也不願意到陶然亭來住。」 改一天,我見到位在陶然亭住了多年的婦女,是當地區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她的性格爽爽快快的,又愛說。提起當年的陶然亭,她用兩手把臉一捂,又皺著眉頭笑道:「哎呀,那個臭地方!死的比活的多,熏死人了!你連門都不敢敞。大門一敞,蛆排上隊了,直往裡爬,有時爬到水缸邊上。蚊子都成了精,嗡嗡的,像篩鑼一樣,一走路碰你腦袋。當時我只有一個想法,幾時能搬出去就好了。」 現時她可怎麼也不肯搬了。夏天傍晚,附近的嬸子大娘吃過晚飯,搬個小板凳坐到湖邊上歇涼,常聽見來往的遊客說:「咱們能搬來住多好,簡直是住在大花園裡。」 那些嬸子大娘就會悄悄笑著嘀咕說:「俺們能住在花園裡,也是熬的。」 不是熬的,是自己動手創造的。挖湖那當兒,婦女不是也挑過土籃?老太太們曾經一天多少次替挖湖工人燒開水。 這座大花園能夠修成,也不止是眼前的幾千幾萬人,還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手,從老遠老遠的天涯地角伸過來。你看見成行的紫穗槐,也許容易知道這是北京的少年兒童趁著假日趕來栽的。有的小女孩種上樹,怕不記得了,解下自己的紅頭繩綁到樹枝上,做個記號,過些日子回來一看,樹活了,樂得圍著樹跳。可是你在古陶然亭北七棵松下看見滿地鋪的綠草,就猜不著是哪兒來的了。這叫草原燕麥,草籽是蘇聯工人親手收成的,從千萬裡外送到北京。 圍著湖邊,你還會發現一種奇怪的草,拖著長蔓,一大片一大片的,不怕踩,不怕坐,從上邊一走又厚又軟,多像走在地毯上一樣。北京從來不見這種草。這叫狗牙根,也叫狼蓑草,是千里迢迢從湯陰運來的。湯陰當地的農民聽說北京城要狗牙根鋪花園,認為自己能出把力氣是個光榮,爭著動手採集,都把草叫做「光榮草」。誰知草打在蒲包裡,運到北京,黃了,幹了,一劃火柴就燒起來。園藝工人打蒲包時,裡面曬得火熱,一不留心,手都燙起了泡。不要緊,工人們一點都不灰心。他們搭個棚子,把草晾在陰涼地方,天天往上噴水,好好保養著,一面動手栽。 湖邊住著位張老大爺,七十多歲了,每天早晨到湖邊上蹓躂,看見工人們把些焦黃的亂草往地上鋪,心裡納悶,回來對鄰居們當笑話說:「這不是白鬧麼?不知從哪兒弄堆亂草,還能活得了!」過了半月,這位張老大爺忽然興沖沖地對鄰居說:「你看看去,他大嫂子,草都發了綠,活了——這怪不怪?」 一點不怪。我們大家辛辛苦苦為的是什麼?就為的一個心願:要把死的變成活的;把臭的變成香的;把醜的變成美的;把痛苦變成歡樂;把生活變成座大花園。我們種的每棵草,每棵花,並不是單純點綴風景,而是從人民生活著眼,要把生活建設得更美。 我們的北京城就是在這種美的觀點上進行建設的。那位好心腸的同志帶我遊歷陶然亭,還遊歷了紫竹院和龍潭。我敢說,即使「老北京」也不一定聽說過這後面的兩景。我不願意把讀者弄得太疲勞,領你們老遠跑到西郊中央民族學院後身去游紫竹院,只想告訴大家一句,先前那兒也是一片荒涼的葦塘,誰也不會去注意它。但正是這種向來不被注意的髒地方,向來不被注意的附近居民,生活都像圖畫一樣染上好看的顏色了。 龍潭來去方便,還是應該看看的。這地方也在城南角,緊挨著龍鬚溝。你去了,也許會失望的。這有什麼了不起?無非又是什麼亂葦塘,挑成一潭清水,裡面養了些草魚、鰱魚等,岸上栽了點花木。對了,正是這樣。可是,你要是懂得人民的生活,你就會像人民一樣愛惜這塊地方了。 臨水蓋了一片村莊,叫幸福村,住的都是勞動人民。只要天氣好,黃昏一到,村裡人多半要聚集到湖邊的草地上,躺著的,坐著的,抽幾口煙,說幾句閒話,或是拉起胡琴唱兩句,解解一天的乏。孩子們總是喜歡纏著老年人,叫人家講故事聽。老奶奶會讓孫子坐在懷裡,望著水裡落滿的星星,就像頭頂上的銀白楊葉子似的,嘁嘁喳喳說起過去悲慘的生活。這是老年人的脾氣,越是高興,越喜歡提從前的苦楚。提起來並不難過,倒更高興。 奶奶說:「孩兒啊,你那時候太小,什麼都不記得了,奶奶可什麼都記得。十冬臘月大雪天,屋子漏著天,大雪片子直往屋裡飄,凍得你黑夜睡不著覺,一宿哭到亮。你爹急了,想起門前臭水坑裡有的是葦子,都爛到冰上了,要去砍些回來籠火烤。可是孩兒啊,葦子爛了行,你去砍,警察就說你是賊,把你爹抓去關了幾天,後脊樑差點沒揭去一層皮。」 孫子聽著這些事,像聽很遠很遠跟自己沒關係的故事,瞪著小眼直發愣。先前的日子會是那麼樣?現在爹爹當建築工人,到處蓋大樓。他呢,天天背著書包到幸福村小學去念書。老師給講大白熊的故事,還教唱歌。一有空,他就跟同伴蹲在湖邊上,瞅著水裡的魚浮上來,又沉下去,心想:魚到晚間是不是也閉上眼睡覺呢?奶奶卻說早先這是片臭水坑——不會吧? 奶奶說著說著歎了口氣:「唉!我能活著看見這湖水,也知足了。只是我老了,但願老天爺能多給我幾年壽命,有朝一日讓我看看社會主義,死了也不冤枉了。」 人活到六十,生活卻剛剛才開始。其實奶奶並不老。她抱著希望,她的希望並不遠,是擺在眼前。 (一九五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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