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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旅途散記


  一

  正睡著,朦朦朧朧的,我聽見一陣號聲。多清亮呀。一聽見號,我的心就覺得熱乎乎的,就會想起許多往日的舊事。有人在我耳邊說:「到潼關了。」我睜眼一看,天亮了,那位同車的客人不知什麼時候從鋪上爬下來,正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的黃河,望著黃河對岸那片黑蒼蒼的大山。覺得我醒了,那客人又說:「從這直到寶雞,就是所謂八百里秦川了。」

  那客人的身份名字,我也不清楚。從北京一上車,我們坐在一起,互相問了問姓,我就喊他老李同志。我見他前胸掛著一枚三級國旗勳章,知道是剛從朝鮮回來的。我呢,回來也不久,彼此談起前線,三言兩語,心就通氣了。老李這人已經不年輕,眼角皺紋很多,身子又不好,在前線害神經衰弱病,現在到西北休養來了。昨兒一整天,我們對面坐在窗前,有時談幾句,不談,彼此就默默地望著窗外。老李的話語很少,不容易猜透他的心思。不過我看得出,我想的,一定也是他想的。

  昨兒火車飛過河北大平原,我的心飛到窗外,我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那片親愛的土地了。看看吧,好好看看吧,有多少年不見了啊。一條河,一個村,一片果樹園,對我也是親的。飛塵影裡,我遠遠望見輛騾車,車沿上坐著個年輕的農民,頭上絡著雪白的羊肚子手巾,鞭梢一揚,我覺得我又聽見了那熟悉的鄉土音調了。這片地,這兒的人民,我是熟悉的。我們曾經一起走過多麼艱苦的道路啊!那時候,夜又長又黑,露水就要變成霜了,我好幾回夾在成千成萬的農民當間,悄悄溜到鐵路邊上,一鍬、一鎬,破壞當時日本人佔據的京漢路。崗樓上的敵人打槍,我們有的人流了血,倒下去了。倒下一個,立刻會有幾個黑影又站到原處來了。到底把條京漢路破成平地,犁成壟,種上莊稼了。

  現在這片國土終於得到自由。可是我知道,這每寸土地,每棵小草,每棵莊稼,都灑著我們人民的血汗,都是我們人民用生命爭來的。

  我的眼睛離不開這片土地,老李也離不開。昨兒一整天,我們就這樣對面坐著望著從我們眼前飛過來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直到很晚很晚,窗外黑下來,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們又打開窗,把頭伸出去,盡情聞了聞田野裡那股帶點鄉土氣味的青氣。老李輕輕說一聲:「睡吧,」我們才睡了。

  睡也睡不穩,你看天一亮,老李又坐到原位子上,望起來了。

  這八百里秦川真富庶。這裡的天氣比北京要早一個月,滿地是金黃的菜花,麥子長得齊腳脖子深,兩隻斑鳩一落進去,藏的就不見影。農民都下了地,挑糞的,趕著牛車送糞的,還常見一幫一夥的農民駕著牲口集體耕地。那驢呀馬的擺著耳朵,甩著尾巴;人呢,光見嘴一張一張的,大概是唱著什麼山歌。望見華山了,層層疊疊的山峰峭麗得出奇。可是沿著華山腳下,一路百十裡,滿是一片一片淡淡的白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老李帶著驚歎的口氣說:「杏花開了!」

  真的,那無窮無盡的白煙正是杏花。在紅杏綠柳當間,時常露出村莊,圍著很高的村子城牆,年代太久了,牆上都蒙著挺厚的青苔。農忙這樣緊,有的村子卻在趕著拆牆。

  老李似乎猜透我心裡的疑惑,又說了:「村子城牆沒用了。早先年是怕土匪,天不黑就得關起城門,還得擋上碾子。現在拆了牆,正好用土上地,這叫牆糞。」

  我聽了說:「你對西北熟得很哪。」

  老李笑笑,也沒答言,半天掉過臉問我道:「你猜我想起什麼來?」又緊接下去說:「我想起我的馬。」

  原來老李是個騎兵出身的老戰士,在西北堅持過多年的戰爭。照他的說法,馬就是騎兵的命。打國民黨反動派的時候,他調理過一匹鐵青大騸馬,又光又亮,渾身沒有一根雜毛,誰見了誰愛。時常有緊急的戰鬥任務,幾天連續行軍,他自己帶的饃不肯吃,寧肯餓著,也要先喂喂馬。那馬也真通人性,你引它遛遛,它會樂得直踢蹶,兩隻前蹄子一下子搭到你肩上,用嘴啃你的後脖領子。你給它指頭,它用嘴唇輕輕銜著,也不咬。可惜這樣一匹好馬竟丟了。

  老李告訴我說,有一天,他騎著馬要趕到上級指揮機關去接受任務,半路上和敵人的騎兵遭遇了。敵人有十幾個,當時他只有突出去。老李把韁繩一抖,那馬撒開腿,四隻蹄子不沾地,一陣風似的奔跑起來。敵人追著打,子彈在耳朵邊上吱吱直響,那馬只管跑,接連翻了幾架山,甩掉敵人,才一停下,那馬腿一軟,臥下去了。老李往回一看,山下遠遠揚起一片灰塵,敵人從後邊又追上來。他想拉起馬走,一連幾下拉不起來,這才發覺那馬中了槍,還不止一槍,馬肚子下的草都染得血紅。情況這樣急,老李身上又有緊急任務,只好舍了馬走吧。才走出幾步,那馬喴喴地叫起來。老李回頭一看,那馬支起兩條前腿,想站又站不起來,拼命掙扎著爬了幾步,咻咻直喘。老李的心像針刺一樣痛。誰能舍了這樣一個好戰友啊!他又跑回來。又拉那馬,那馬再也站不起來了,只是用鼻子拱著老李的前胸,眼神顯得那麼淒涼,好像是說:「我不行了!我再不能跟你走了!」

  老李講到這兒,嘲笑自己說:「你瞧,我怎麼忽然會想起這個,奇不奇怪?」

  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我知道他想的不止是馬,他想的是他過去曾經走過的那條戰鬥的道路。這些回憶也許帶點苦味,可是啊,越是痛苦的事,今天回想起來,越有意思。不懂得痛苦的人,是不能真正體會今天的幸福的。

  老李是那麼個沉默寡言的人,再也不能控制他的感情了,望著窗外低低喊:「你看,你看,每一小塊地都翻過來了。」

  不錯,都是新翻的,土又松又軟,又細又勻。像是最精緻的紗羅一樣。

  老李忽然又問我:「你猜我又想到什麼?」

  我說:「是不是又想到了馬?」

  老李搖搖頭笑著說:「不是——我真想從窗口跳出去,撲到土裡打幾個滾,那才舒服啊!」

  二

  越往西北走,一個人越會從心眼裡感到祖國的偉大,感到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的傳統。提起蘭州,你准會想:哎呀,那有多遠哪!好像是在極遠極遠的天邊。你要是翻開地圖一看,就知道錯了。站在蘭州,我才不過是站在祖國的肚臍眼上,恰恰是我們國土的正當中。時常一早晨,我爬上蘭州城牆的望河樓,望著黃河。河水浩浩蕩蕩的,罩著層霧,仿佛是從天上流下來的。不時的會有個羊皮筏子順著水漂下來。河面掀起風浪,弄羊皮筏子的筏子客劃著槳,穿過風浪,鎮定極了。我忽然會想起我們民族的歷史,想起我們古代的祖先,想起我們祖先所建築的萬里長城,以及他們在敦煌千佛洞和天水麥積山所創造的古代燦爛的文化藝術。

  記得從寶雞到蘭州的路上,我擠到一輛火車裡,身前是一大群男孩子,身後又是一大群女孩子,都只有十八九歲,又唱又笑,玩得真歡,乏了,彼此頭歪到旁人肩膀上就睡。一醒,男孩子當中一個小胖子叫:「來,開火車呀!」便指定自己是北京,又指定旁人是上海,或者是西安,先拍著手嚷:「我的火車也要開。」好幾個人都拍著手齊聲問:「哪兒開?」小胖子拍著手說:「上海開。」那個指定是上海的男孩子趕緊接口說:「上海火車也要開。」這樣不斷玩下去,誰要是說慢了,小胖子立刻給人把帽子翻過來戴上,還逼著人家在地上爬,引得大家笑起來。一時,那幫女孩子也玩起「開火車」來了,於是滿車只聽見拍的巴掌響,只聽見笑。不過女孩子究竟文靜,誰說慢了,不用爬,唱個歌就行了。

  我回過頭問一個女孩子道:「你們到哪去呀?」

  那女孩子滿自信地說:「我們要去開發新疆。」

  我又問那群男孩子:「你們呢?」

  小胖子搶著答道:「我們要到西北去鑽探石油。」

  你瞧,今天我們的人民繼承著古代人民的創造,又在發揮更新的力量了。其實去開發大西北的絕不止是些青年男女,還有更多更多叫不上名的勞動人民。現在讓我領著親愛的讀者到更遠的地方去旅行一次,見見我們人民的創造力吧。

  一九五三年四月初,我從蘭州過了黃河,往河西去。古時候河西三郡(涼州、甘州、肅州)都是邊塞地方,常常有戰爭。唐朝王之渙的《涼州詞》不是說麼:「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把河西寫得多麼荒涼。要單從表面看,顯著是有點荒涼。人煙少嘛,地方太高,又冷。七八天前我在西安去游城南的樊川,韋曲的桃花已經咧了嘴,神禾原上還開著棵稀奇少見的白桃花。這兒呢,節氣差得遠了。山是禿的,地是黃的,滿眼不見一點綠色。一起黃風,貼著地面卷起團沙塵,天地都變得灰濛濛的。

  在涼州道上,半路我歇到一家小飯館裡,要了碗炒「炮仗面」。天很晚了,屋頂吊著盞煤油燈,也沒罩,冒著黑煙。燈影底下,一個圓臉大眼的小孩不知在紙上亂畫些什麼。我逗著他問道:「你長大了想做什麼?」小孩一點不怕生人,一挺胸脯說:「當解放軍,保衛毛主席者。」(者字是這一帶人說話常帶的尾音)飯館主人是他爹,正炒麵,鐵勺子敲得鍋叮叮噹當響,大聲喝道:「這孩子,就會瞎說!」臉上卻透著怪得意的神氣。又用鐵勺子一指門,對我說:「你瞧這孩子,什麼地方都好畫。」原來那小孩用粉筆在板門上畫著個人像,一眼就看出是畫的毛主席。

  第二天往甘州奔,車子半道不來油了,司機停下修車。一個年輕農民湊到跟前看,臉方方的,樣子很憨厚。談起莊稼,我告訴他說:「西安的莊稼這樣高了。」那農民說:「我們這剛播,冷嘛。」我說:「等將來能改變自然條件就好了。」那農民說:「對,等到社會主義就好了。」我笑著問:「誰告訴你的社會主義?」那農民眯著眼憨笑了笑,半天說:「誰告訴的?毛主席告訴的囉。」

  這類事情小是小,可是誰能說西北的生活是荒涼的?不荒涼,一點都不荒涼。在人民心裡,一種新東西已經發芽,已經長葉,新的生活也在發芽長葉了。不對,應該說是開花了。我要領你們看的就是我們人民在沙漠裡培養出來的一朵勞動的花朵。

  我指的是戈壁灘上那座「石油城」。自從過了黃河,車子沿著長城跑了三天,四天頭上,到了長城盡西頭的嘉峪關,已經進入戈壁灘沙漠地帶了。早先人民當中流行著兩句古語:「過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幹!」出關的人總要用石頭打那關門,要是吱地一聲,聲音回到關裡去,就說人也早晚可以回來。可見關外荒遠,一出去十個有八個要死到塞外去了。

  就是今天看來,嘉峪關外的光景也不一樣。放眼一望,盡是無邊的沙石,一點人煙都沒有,連棵樹也不見,遍地只有一叢一叢枯黃的駱駝草、芨芨草。旋風不知怎麼那樣多,一股一股的,把黃沙直卷到半空,像是平地冒起的大煙,打著旋在沙漠地上四處飛跑。天灰濛濛的,地灰濛濛的,太陽也像蒙著層灰,昏昏沉沉沒有光彩。

  車子孤孤零零往前開著,有好幾回,我望見遠遠出現一片湖水,清亮清亮的,有樹,隱隱約約還有房子。那是什麼地方呢?人走在荒漠裡,忽然看見樹,看見水,多觸動人心啊。快趕到吧。趕到跟前一看,什麼沒有,有的只是黃沙,只是碎石。

  司機大聲說:「有人叫這是沙市,說是地氣照的,晴天好日子常看見。」說著把車頭一掉,朝著祁連山開去。車子沖過一段凍著四五尺厚冰的大冰灘,爬上一帶大沙崗子,遠處又影影綽綽現出一片房子,活脫脫就像那真的一樣。

  我用手一指叫:「看哪!又是沙市。」

  司機笑起來:「這回不是沙市,到了玉門油礦了。」

  說實話,儘管我早知道這兒有個油礦,一旦來到礦上,還是不能不吃一驚。我萬想不到在這荒遠的大漠裡,竟建設起這樣一座漂亮的城市。讓我們先看看市容吧,最好是看看夜景。夜晚,你爬到個高崗上一望,就會看見在祁連山腳下,在戈壁灘上,密密點點全是電燈,比天上的星星都密。自從離開蘭州,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繁華燈光。一個礦上的同志會指點給你看那片燈火是採油廠;那片是油礦辦公室;那片是禮堂劇場;那片是醫院,工人休養所;那片是報館,廣播電臺,圖書館;那片是郵電局,銀行,商店;那片又是石油工人的住宅區。那北面又是什麼地方?冒起好大一片紅光,忽閃忽閃的,像起了火一樣。那是煉油廠在煉油了。要是白天,你不妨順著又寬又平的大馬路散散步。可得當心,別叫車撞著。汽車來來往往有的是,石油工人上下班,都坐卡車。那不是又來了一輛,車上的工人都穿著帆布衣服,戴著銀光閃閃的鋁盔,腳上蹬著高腰牛皮靴子。他們也不知道累,還唱呢。一群休班的工人正倚在新華書店的牆上,剝著花生吃,一面翻著畫報看。一眼望見那輛卡車,一個青年對著車高聲問道:「王登學,今天又鑽多少尺了?」車上的人來不及答,卡車早飛過去了。

  隔一天,我便認識了那個叫王登學的鑽井工人。王登學長得高高的,黃眼珠,見了生人有點靦腆。我已經聽說他是模範小隊長,可是你要想問他怎樣當的模範,一輩子別想問得出。他先只笑一笑,用手劃著桌子,也不回答。再問,他說:「我沒有什麼,我也不知為啥評我的功。」趕你問第三遍,他笑著說:「就是我和大家一起,總想把事情做好,再也沒什麼,你不如去看看我們小隊吧。」

  我就去看他的小隊。他們正在四五十裡外的祁連山裡打新油井。荒山野坡,房子都沒有,只好搭幾個蒙古包避避風沙。戈壁灘一帶地勢太高,空氣薄,風又硬。內地乍來的工人嗓子都發幹,鼻塞發昏,睡不好覺,還常常悶的透不過氣來。冬天一到,漫天飄風揚雪的,石頭子都凍裂了。工人們不管白天黑夜,照樣要在露天地裡鑽井。有時換鑽杆,一摸,手套都沾上了。要是不戴手套,准會沾掉一層皮。也許夏天該好一點吧?也不好。太陽一曬,沙漠上熱的像個大蒸籠,找點水喝都沒有。說聲變天,一起風,六月天也會飄下一陣雪花來。你看那祁連山,多險惡,一年四季不化雪,山頭總是白的。這幾年,工人們就是這樣圍著戈壁灘轉,一處打出油來,又換一處,再裝起大鑽機,架好鑽臺,白天鑽,黑間鑽,從地下發掘祖國的寶藏。

  我見了王登學的小隊首先說:「你們辛苦啦,同志。」

  工人們爭著說:「不辛苦,這有啥辛苦?人家志願軍在朝鮮趴冰臥雪的,比咱苦多了。咱這算啥?」

  我說:「怎麼不辛苦?你們在這,要是不回礦上去,整天連個生靈也不見。」

  一個尖鼻子的司鑽說:「嗐,同志,你可猜錯了。咱們這兒人來人往的,熱鬧得很。一到黑夜你聽吧,嗥嗥的,淨狼叫。白天碰巧還有伶伶俏俏的小媳婦來參觀呢。都穿著翻毛黃皮大衣,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真招人愛。可就是有一宗,不大文明,都露著白屁股蛋,好不好擺擺小黑尾巴,放一陣臊。」

  另一個工人咬著牙,揍了他一拳,回頭望著我笑道:「別聽他的,他說的是黃羊。」

  王登學領我圍著鑽機轉了一圈說:「同志們的好處就是肯幹,你叫他休息一下吧,建設祖國嘛,還休息啥?志願軍在前方打仗,坦克,汽車,哪樣不得汽油。要說苦,咱比劉公之那些修井工人,還差得遠呢。」

  關於劉公之,我聽說了。早先國民黨反動政府,也曾在這兒采過油,把油層破壞得不輕。一次打著打著井,油噴了,有柱子粗,直噴多高,把鑽管子一根一根都鼓出來,鑽頭叫噴的油遮住,什麼看不見。流出的油又著了火,像條火龍滿地滾,直流出好幾十裡路。油田毀了,反動政府把井也填了。我們要修復廢井,劉公之便領人掘開土,找到管子頭,重新往下鑽。鑽著鑽著,地裡噴出泥漿,滾燙滾燙,噴到衣服上,衣服燒破了,噴到臉上,臉燒爛了。劉公之滿身噴的都是泥漿,順著褲腿往下流。憑他的經驗,他明白廢井一定要噴。地裡憋著那麼多淤氣,還能不頂的泥漿噴?噴就讓它噴吧,一會噴過去,劉公之帶著傷照樣指揮修井,到底把口死井弄活了。

  我見到劉公之那天,他正領人修理另一口廢井。這人有三十幾歲,方臉,大嘴,舉動很穩重。腰上嘩啦嘩啦的掛著串鑰匙,是工具箱子上的。工具一用完,他總要親自鎖好,自己帶上鑰匙。這使我記起另一件關於他的事。人說有一回打井,一陣風來,落下場大雨。他見露天放著堆水泥,急了,趕緊脫下雨衣去蓋,旁的工人也跟著脫雨衣蓋。他自己叫雨淋的稀透,回到家裡打噴嚏。他老婆埋怨他不知愛惜自己,劉公之也不做聲,半天說:「淋了我你知道心疼,淋了水泥我就不心疼!」

  我瞅了空,拉他坐到個空油桶上,想交談幾句。劉公之低著頭,用大手搓著大腿,挺為難地說:「我這個人,笨口拙舌的,談什麼呢?」

  我說:「談你自己吧。」

  他像吃了一驚,仰起臉笑著說:「我有什麼可談的?」接著用兩手托著腮,不言聲了。一會他問我:「你知道張多年麼?」

  我不知道。劉公之耷拉著眼皮,也不望人,慢言慢語說起來了:「哎,那可是個好同志!頭回修那口廢井,為的防泥漿噴,大家想出個法,用橡皮做個油管子頭,一噴就套上。有一回又噴了,噴得特別厲害。要套那油管子頭,死活也套不上去。泥漿噴得人眼睛睜不開,急死人了。要靠到跟前去套吧,圍著管子有個圓井,裡面滿是泥呀油的,誰敢跳下去?人家張多年就跳下去了,噗通一下子,油沒到脖頸子,嚇得旁邊的人都變了臉色。可是人家到底套上油管子頭,救下這場禍,他自己可燒得不像樣子了。」

  我聽了問:「你當時也在場麼?」

  劉公之說:「怎麼不在?你看,我就沒做到這一點。許多同志都比我強,談我做什麼?」

  我很想認識認識張多年,不巧他頭一陣下了礦山,學習去了。不過我知道就是見了他,他准會說:「這有什麼?我不過做了我應該做的事罷了。」

  這無窮無數好同志,就是這樣,一點不看重自己,總覺自己平常。是平常。但就是這無數平常人,世世代代,每人都做了他們所能做的事,每人都獻出他們所能獻出的力量,一天一月,一年一世,修了長城,創造了古代燦爛的文化,而今天,有的人又在征服沙漠,為人類開闢更遠大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人民,這是個怎樣偉大的民族啊!

  我多麼願意變做一鏟泥,加到我們人民正在建設的祖國大廈上。只要能是一鏟泥,我也算沒浪費我的生命了。

  (一九五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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