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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花


  一到南國,情調便顯然不同了。北方才是暮春,你在這兒卻可以聽見蟬、蛙,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夏蟲在得意地吟鳴。夜間,草叢和樹梢流動著的螢火更給你帶來不少夏天的消息。然而這才不過是三月底。

  白天,整個大地便成為可怕的蒸籠。輕細的縠紗已經披上士女高貴的軀體,而苦力們赤著脊樑,光著腳板,在推,在拉,在掮,悶熱的汗臭常從他們周身的粗糙的毛孔散發出來,這使過路的士女們蹙緊眉,急急用灑滿法蘭西香水的手絹捂著她們的鼻子,要不然,她們准會暈過去!

  警察依舊穿著春季厚重的制服,站在路心指揮著來來往往的腳踏車,車仔,汽車……他們顯得很呆滯,機械地揮動著手臂,而當大氣中傳來尖銳的汽笛時,他們仍然是機械地在崗棚上掛起一面紅旗,看不出一點衝動的表情。

  紅旗的顏色雖然含著流血的意義,但它低垂著頭,永遠被人很冷淡地待遇著。街頭流著人潮;茶館裡叫囂著食客;大旅館的西餐間開著風扇,富老們愜意地吃著雪糕,他們對於警報比一般人更要淡漠十倍,因為像這樣大建築的屋頂上都有避彈網,他們的生命是絕對安全的。

  不過今天的轟炸卻是特別厲害。鎮定的市民也不能不暫時停止他們正在進行的動作,側起耳朵聽一聽。

  飛機的翅翼粗狂地搏擊著沉鬱的大氣,高射炮的聲音是急劇而響亮,這同低啞而窒悶的炸彈畫成截然不同的音符。

  廣州市民對於空襲所以那樣不在意,當然是從經驗中生出寬大的膽量,而同時,每天空襲的次數如此頻繁,如果警報一來,市民便藏躲起來,那麼全市的脈搏都要整天地停息不動。

  其實,炸彈的破壞力也真是太渺小了!

  空襲剛過,我便爬上越秀山的中山紀念塔,縱眺著煙瘴漠漠的整個廣州市,越秀山旁被炸的幾處地方,簡直是汪洋大海裡的幾點泡沫,多麼細小而可憐呵!但這就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實力!

  廣九路被炸了,我的當天去香港的計劃因而受到阻撓,這使我煩躁。

  旅館的客廳很涼爽,電燈投下淺藍而柔和的光線,一個寧靜的黃昏。

  坐在我對面的那位旅客十分健談。他是浙江人,對於這邊的情形卻很熟悉。他的嗓音高朗而圓潤,語氣也有動人的頓挫。

  「我不能完全同意您的話:戰爭可以消滅所有內部的腐化分子。我能夠給您指出眼前最有力的反證——請看粵漢鐵路!」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的面門前一點,加強自己談話的語氣。

  我明白他是誤會了我的話。我不過是說這次民族自衛戰爭很像一塊試金石,一個人品格的高低可以立刻辨析清楚;又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可以加速割除潰爛的疽瘡。然而假使醫生剛才操起刀子,還不曾施行完畢割治的手術,你就希望全身的疽瘡一齊即時痊癒,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實。

  可是他的話已經擒住我的注意力,我焦急地要聽聽他所舉的反證,因而不願意打斷他的話頭。

  「現在說起來,粵漢鐵路的國防性簡直太大了!」他似乎是在作文章,每個字都極費斟酌。「它可以比做一個人的喉管,有了它,這個人才能呼吸,四肢才能活潑有力,才能還擊敵人的打擊!不過粵漢路並不是一條健全通暢的呼吸管,反而是在可怕的腐爛著——我這兒所說的腐爛是指的營私舞弊!」

  「舞弊的方法很多,現在我們只談『賣車皮』。粵漢路於今正忙著軍運,商家的貨品堆積得像山,很不容易弄到車皮裝運。其實車皮不是沒有,只是少罷了。於是商家為了搶先裝運自己的貨物便不惜對車站負責人行使賄賂。車站方面一瞧這是筆好買賣,所以每輛車皮都被看成奇貨,哪家商店出的賄賂多就先給哪家運貨。久而久之,『賣車皮』成了車站人員公開的『外快』,如果商店不花運動費,他的貨物便一輩子也運不走!」

  「誰得這些運動費呢?」

  「當然是車站職員大家分啦。通同作弊,誰也不告發誰!」

  他把兩手一張,憤憤地加添說:

  「你看,前線打得多急,後方還是烏煙瘴氣!戰爭對於沒有人心的壞傢伙似乎一點不起什麼作用!」

  我並不懷疑他的話,但我不同意他的悲觀的結論。

  「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我的信念是像南國盛開著的木棉花一樣的鮮明,美麗。我掏出口袋裡珍藏著的一朵,這是我今天在越秀山上拾來的。它紅得像是一團火。

  第二天,廣九路通車了。傍晚才開駛,白天恐怕遭受空襲。

  旅客多得可以疊成山,堆成垛,如果車廂不堅牢,一定會被擠得粉碎。

  他們大部分是難民,高等難民!他們有錢,要命,逃避現實,逃避戰爭,然而在內地再沒有一寸平靜的土地了,哪兒是天堂?

  香港,這個美麗的海島,暫時還是平靜的,因此便成為富人的桃花源了。那兒有香,有色,有幸福,有享樂,而招引他們的最大的餅餌卻是大英帝國的旗子,那面有著中國舞臺上的花臉一樣斑斕紋理的旗幟!

  旅客們剝著蜜柑,吃著牛肉幹,互相興奮地談笑著。西裝男子翻開英文報紙,眼睛卻望著一些穿長衫的客人,似乎在說:

  「英文都不懂,你們配到香港麼?」

  一個討厭的消息忽然傳開來。車廂裡,千百隻嘴金頭蒼蠅似的嗡嗡著:

  「怎麼,還要換車麼?」

  「在哪兒?」

  「石灘!」

  火車開到石灘,已經是黑夜了。這裡有一座橋昨天炸壞,還不曾修理完好。廣州和九龍對開的火車必須停在橋的兩端,等兩方面的旅客互相換完車後,火車便各自駛回原站。

  這是一段長長的路,旅客須得提著行囊,走過破損的橋樑,才能跳上對岸那輛火車。

  夜很黑,雖然鐵道兩旁樹木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掛一盞燈,這並不能給予乘客多大的幫助。

  我提著一隻小皮箱,擠在人群裡,腳下的碎石塊時時會把我絆一個踉蹌。人們爭著向前搶,胸脯,脊背,大腿,胳膊,擠做一堆,攪成一團,反而半步也邁不動。

  「下邊走,下邊走……」

  我隨著一部分乘客沖下高起的路基,沿著一帶水邊向前奔走。路是又黑又濘,隨時都有跌進水塘的可能。

  「上邊走,上邊走……」

  怎麼回事呀?原來已經來到木橋,於是大家又爭著往上爬。爬呀,爬呀,腳下一滑,連人帶行李滾下來,後邊的旅客也被打倒。

  路基全是石塊砌成,石縫生著青草,濃重的夜露把草葉都濡濕了。

  草露滑得像油,我摔了兩三跤,等到第二次爬上路基,大隊的旅客已經不見了。

  落後的人們慌慌張張向前奔跑,害怕耽誤火車。跑過木橋,追上大隊,我的襯衫早被汗水濕透。

  忽而,這又是怎樣的一次衝鋒呵!

  一團一團黑壓壓的東西塞滿每個車門,沒有頭,沒有腦。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隨著黑色的怪物一起翻滾。

  只一跳,我仿佛跌進急轉的漩渦,全身失去自主的能力,任憑人潮的振動而忽東忽西。

  可是我抓住鐵欄了,蹬上梯級了,攀上火車了,終於擠進散佈著汗臭的車廂。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揉揉眼,汗水已經滲入我的睫毛。

  人們從過度的緊張跌入疲倦。大家坐著,站著,肉貼著肉,誰都不說一句話。

  而腳下,車輪飛快地碾動著,駛過石龍……平湖……粉嶺,奔向最終的目的地——九龍。

  「進入英國管地了!」誰在快意地舒一口氣。許多張臉立時轉向車窗。窗外是漆黑的原野,漆黑的天空,夜風吹送著潮濕的青草氣息飄進車廂,這裡暫時還是「自由」的天地。

  拋在他們身後的是殘酷的戰爭,醜惡的現實!

  (一九三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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