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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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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孟志林正坐在鋼塔上擰螺絲,聽見嚷,仰著臉端量端量卡在半空那個排架,唔,毛病出在這。原來是要吊排架,江這岸到那岸先拉根通天繩,上邊有個滑車,系下條繩子,攔腰綁住排架,又在排架上半拉纜著道鋼絲,跟繩子纜緊,這樣吊時,排架不是平著卻是豎著上去。誰知就是這道鋼絲頂住通天繩,排架還有一大截子拖在二層排架上,不解開鋼絲,拉不上去。 只聽見李湘的嗓門叫道:「誰敢抱奮勇?」 當時有個瓜子臉的戰士爬上排架。牛毛細雨把排架都淋濕了,泥腳一踩,亂滑。那人上到一小半,又退下來,擺著頭說:「不行啊!你一解鋼絲,排架不要一張歪?還不把你張歪下去啦!」 一張歪下去,三層排架足有六丈高,人就踢蹬了。孟志林看在眼裡,聽在耳裡,活也停了手,肚子裡正在捉摸這件事,又一個戰士上了排架。這是曹老虎,跑得喘唬唬的,也不歇歇氣。孟志林忍不住嚷道:「老曹,可不要愣頭愣腦的呀!」一面跳下鋼塔,朝著排架奔去。 無數腦袋都仰起來,大氣不出,緊盯著曹老虎,曹老虎像只壁虎,腳蹬,手攀,有時又用兩條腿盤著柱子往上揉,轉眼爬完一層排架,上了二層。他用手扳住橫樑木,腳跐著旁邊,往上再一爬,腳刺溜地落了空,一閃手,人滾下來,半路抓到一根繩子,手滑,又沒抓住,叭嚓地摔到船上去。 孟志林分開大夥搶到船上,看見曹老虎仰在那兒,閉著眼,張著嘴,已經死過去。李湘撲上去摸摸他的胸口,皺著眉說:「他是跌閉氣了!」朝孟志林一招手,兩個人趕緊動手窩他的胳膊腿,窩了一會,曹老虎睜開眼,掙扎著要坐起身,忽然哎呀了一聲,痛得緊咬著牙。好幾個人齊聲叫道:「小大姐呢?」 柳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跪到曹老虎旁邊,渾身檢查一遍,對李湘悄悄說道:「腿折了!」就挽起曹老虎左腿的棉褲,拿紗布紮傷,一頭說道:「快預備擔架,送到衛生隊去!」 曹老虎聽說要送他走,發急道:「俺不去!俺不去!」柳光怎麼好心好意勸也是白搭。 李湘握住他的大手,微微笑道:「曹老虎同志,你是好個戰士——你知道好戰士應當怎樣麼?」 曹老虎掙著力氣一挺胸脯說:「應當服從命令,堅決定成任務!」 李湘嚴肅地說道:「不錯!你已經在現場上完成了任務,現在晚命令你到後方休養!你的新任務就是把身體養好,準備繼續為人民服務!」 曹老虎咽了口唾沫想說什麼,可是一望見大隊長的嚴厲神色,就耷拉下眼睛,不出聲了。李湘握緊他的手笑道:「這就對了!」又囑咐柳光道:「你陪他去吧。好好照顧他,不必再回現場了。」便親自把曹老虎抬上擔架,給他蓋上塊雨布,由柳光招呼著走了。 排架呢?還是不上不下地懸在半空。李湘揚起聲音說道:「怎麼?再沒有抱奮勇的麼?「 話音未落,孟志林拾起把斧子掖到腰裡,爬上排架。他在每只鞋上綁了幾道稻草繩子,爬起來不滑。一上去,汗就急出來了。這是兒戲的事麼?一失手,還不送了命!他記起了黨。自從入黨以來,下晚熄燈,旁人睡覺,指導員常給上黨課,什麼事都叫英勇堅強,這點任務完成不了,還配稱什麼共產黨員?這樣關口黨員不帶頭,黨還起什麼作用?他的膽子壯了,手腳也靈了。下邊的人都提著顆心,不住地叫:「注意啊!把李湘急的,嗓子都急啞了,也喊道:「小心點,別慌啊!」 說話工夫就爬到三層排架的蓋頂上。孟志林冷丁朝下一瞅,人都變得又扁又小,只是些黑點。他的頭忽忽的,眼發暈,心也撲騰撲騰亂跳,黃豆粒大的汗珠子又滲出來。怎麼解那道鋼絲呢?就用一隻胳膊抱緊排架,一手從腰裡掏出斧子,拿斧子砍那鋼絲。砍得胳膊都酸了,砍斷幾股後,把斧子插到後腰皮帶上,慢慢使手解。鋼絲一開,孟志林只覺得嗡地一下,身子飄飄游遊的,好像摔到半天空去。趕定地神來一看,自己兩手抱著排架,怎麼也沒怎麼的。原來排架只微許一張,立刻穩住。這是大隊長在下邊軟著聲叫道:「孟志林同志,你下來吧!」 孟志林下來,排架就吊上去。趕吊第二個,旁人也敢上去了。當天接二連三立起好幾個…… 到明天早晨,工友上橋一看,三層排架插上面紅旗,迎著風一團火似的飄蕩。戰士的吼叫像是波浪,一陣一陣洋過大江面來:「我們保證早早立好鋼塔,立好排架,不耽誤工友架梁!」工人原先不大在意跟戰士的競賽,這下子迸出火星來。葉長滿叫道:「別落後啊,丟人多少錢一兩!」老葉頭也掠著白鬍子說:「人家要是把鋼塔排架都立起來,咱們年前架不好橋,誤了通車,這個罪過你們誰擔?」 可是,事情要不順心,喝涼水也塞牙縫。工友們裝好吊架,正準備用氧氣燒那第二孔大花梁,不巧落了場暴雨,發了水,花梁一大半淹到水裡去,不能割了。 七 大家都犯了愁。先說等水消,等了一天,水勢倒更大。範子美又叫使鋼鋸在水裡鋸,從黑早緊忙乎到傍晚,只鋸了兩寸,哪天才能鋸斷呢?李湘背著手,瞪著滔滔江水,發氣道:「我們幾時得罪了龍王爺,怎麼專跟我們作死對頭!」 吉洪諾夫聳肩膀說:「建設呀,也不容易!也要戰勝各色各樣的敵人,首先得和自然界做鬥爭,還有思想敵人,特務的造謠破壞……」 李湘轉過身來,臉色像雨過天晴,很豁朗,笑道:「你說得對,我什麼都得跟你學。」 吉洪諾夫眯著眼說:「你是大渡河十八勇士之一,你勇敢,建設也勇敢,我要向你學呢!」兩個人便笑著握起手來。吉洪諾夫又道:「說來說去還得商量個辦法呀!」回頭找範子美,先一腳走了,當時找到橋樑隊去。 範子美就住在橋上,屋子的窗門都透風,也沒生火,又陰又冷。白松木桌上點著盞帶玻璃罩的洋油燈,照見屋裡擺著七八張板床,一些技術人員東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你一舌頭我一嘴,正議論割梁的事。 範子美含著煙斗坐在燈前,那身美國大衣弄得挺濕。今天鋸梁,他嫌慢,親自跳到腳手板上動手鋸,濺了一身水。要論做事,他真能下辛苦,起早貪黑,老釘在現場上,碰見棘手活,把工人往旁邊一推,多高的橋爬上爬下,滾得渾身淨泥,從來不肯馬虎了事。吃也跟工友吃的一模一樣,絲毫不叫苦。李湘見他這樣,對他說道:「老範,你的粗神太難得了!」他只淡淡地一笑說:「也沒什麼!」心裡可委屈得不得了,常想:「我把Wife(妻子)丟在一邊,累得要死,營養又不夠,實在不該受這個罪!我受過什麼教育,工人受的什麼教育,怎麼能一律看待?」 李湘和吉洪諾夫一走進去,範子美立起身,含蓄地一笑,伸出拿煙斗的手讓他們圍著燈坐下。李湘爽爽脆脆說道:「我聽見你們正討論割梁的問題,繼續下去吧——我們就為這個來的。」 那些技術人員講得正熱鬧,話頭停了停,又拾起來。這個說:「我忘記在哪本書上看見有個水裡切梁的方法,可惜書不在了。」那個道:「我記得有種機器,上面還有個玻璃罩子……」第三道:「要能發明個辦法叫氧氣不怕水就妙了!」 急病亂投藥,每人都有一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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