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紅石山 | 上頁 下頁


  二 「紅」

  一上礦山,最刺眼的是紅色。山嶺、道路、房屋,礦工的手、臉、衣服,甚至於天上飛的山鳥,地上長的野草,沒一處不被礦石染得紅嫣嫣的,所以工人們都叫礦石是「紅」。礦區共分三部。中部以滿壽山為主,日本的管理機構都設在這,就數勞務科最惹人恨。配給工人食糧,發給工人工資,都由勞務科管,工頭組長就和日本人勾結一氣,千方百計剝工人的皮,恨得大家叫勞務科是「老虎科」。西部全是坑道。翻過東山梁,朝東部沙子地一望,卻是一片華麗精巧的洋房。山上的日本人全住在這,過著幽雅的生活。為了保護這些驕子,這裡駐紮著礦山自衛隊,還在一座大疙瘩上修造一座營房,廣島小隊長帶著六七十「皇軍」鎮守全山。工人區散在各地山窪裡,低矮的小屋,又髒又臭。杜老五的清水組住在滿壽山緊下邊,因為山上人太密,只占了一間大工房,對面兩鋪大炕,能擠六十多人。組裡有百十來口子,睡不下,杜老五心眼靈,把工人分成晝夜兩班做活,這一班來,那一班去,都在這間房子裡倒騰著住。房子的屋頂牆壁被煙熏得黜黑,窗上糊著發黃的舊報紙,報紙破的地方,又擋上破草簾子,白天房裡也暗得辨不清顏色。董長興帶著家族,單在旁邊找了間小土窯,又黑又矮,進屋直不起腰,像個狗窩。下礦做活,杜老五從來不去,全由班長賈二旦領路。

  這人瘦得像個猴子,馬蜂腰,窪口眼,戴著頂柳條帽鬥,隨手不離一根小鎯頭,一走一搖。他也真能克扣工人。每逢開支,欺負工人不識字,又扣伙食,又刨給工頭組長班長等的扣頭,算盤珠一扒拉,剩的錢也就沒幾個了,有時還說你虧錢,逼著你賠。開支時還常發大煙,坐價特別便宜,日本人故意縱容著工人抽。不過賈二旦也有點顧忌,就是不大敢惹一個叫胡金海的人。

  董長興新來那天,正在小窯裡忙著掃炕、撮土,胡金海拿著領破草簾子走進來,怪靦腆地笑道:「天冷了,門上得有個擋風的東西。你們新來乍到,東西不湊手,先將就著這個用吧。」就動手幫董長興往門上掛簾子。

  董長興連聲道謝,不覺仔細打量了胡金海幾眼,只見他的四方臉上儘管抹的紅一塊,黑一塊,竟是個俊人物:中流身材,寬肩膀,大眼睛,兩條眉毛又長又黑,像是蝴蝶須。董長興一生吃虧太多,不想沾旁人的光,也怕受人的害,見了人總是平平和和的,不遠不近。於今這個壯小夥子初次見面,人生面不熟的,可叫他歡喜。從此他便常常接近胡金海,見他做事利落,為人又有血性,只可惜落到礦山上當苦力,有一次忍不住問道:「你有能耐,又是有家有業的,怎麼來受這個罪?」

  胡金海道:「我有什麼家,還不是跟你一樣?」

  原來他本是河北饒陽人,有一年滹沱河鬧大水,他爹拉著他和姐姐流落到龍關。爹死了,姐姐嫁給一個叫王世武的木匠,他也就靠著姐姐住在紅石山西南二十來裡的大壩口村。別看他外表羞答答的,秉性可強,從少受不得一點閒氣。他給人放羊,做零活,主人家罵他一句、打他一巴掌,就賭氣跑回去,惹得姐姐哭道:「咱爹就留下你這條根子,你怎麼學的像個槐樹蟲,一走一個羅鍋,就不肯邁個正經步!」

  可是胡金海越長越擰。十七歲上,日本人在紅石山鬧鐵,他上了礦山。從這組跳到那組,那組跳到這組,最後落到杜老五手裡。不過他也學乖了,明知道杜老五的心胸活像蜘蛛網,密密層層的,專想害人,可是離開他,又能往哪去呢?走遍天下,還不是得受氣。於是忍口氣想道:「算了,別由著意鬧吧!」他吃的苦頭最多,也最能體會旁人的苦楚,這種同情心把他和董長興緊緊地連在一起。

  三 坑道裡

  天變了臉,紛紛揚揚下了一夜雪。趕天明,北山後猛然起了風,一翻過山頭,就像百萬大軍,呼嘯著撕殺過來,吹得半空的大雪片子飄飄橫飛,漫山的積雪也卷起來,上天下地,白茫茫的混沌一片。

  這樣壞天氣,工人們誰願上班。無奈「老虎科」的汽笛一早緊響,賈二旦 尖著嗓子叫道:「下點雪算什麼?你們也不是金枝玉葉,變的這樣嬌!誰不去就罰他一天工錢!」

  工人的衣裳都是又破又爛,有個抽大煙的工人身上連一絲棉絮都沒有,光披著破麻包,腿上包著洋灰袋子。大家只好披上爛棉被,拿條草繩攔腰綁住,權且擋擋風寒。

  他們頂著風雪,抖抖索索走到活地,點起黃銅小瓦斯燈,鑽進洞子,渾身的肉好像叫風撕得稀爛。大毛驢突然從黑影裡閃出來。這是採礦事務所日本人冷野的外號,因他性子惡,動不動踢人。他的身後尾巴似的跟著兩條狗:一條是叫「富士」的狼狗,另一條是他的中國助手「爛剝皮」。

  大毛驢舉起左腕,就著燈光看了看表,嗚嚕嗚嚕地叫道:「怎麼的這樣晚!怎麼的這樣晚!」一邊不顧死活地亂踢一陣,攆著工人快走。

  坑道裡又潮又冷,頂上掛著一球一球的冰,溜光滾圓。每隔十來步便掛著盞電燈,散出些黃光,照著一片飛揚的紅末子,像是紅霧。來來往往的人看來都像黑紙鉸的的影子,扁扁的,變了原形。五顏六色更分不清,樣樣東西只顯得說紅不紅,說黑不黑,說黃不黃。

  正是用風鑽朝礦層打眼的時候,到處只聽見風鑽突突地吼叫,把人都震聾了。

  賈二旦帶著工人來到一座「拂面」前(順著礦層向上打紅的槽),上邊掛著盞小電燈,暗幽幽的,照見「拂面」的斜坡上放著一張鐵板做流子,許多「紅」堆在那,還沒運走。他提著瓦斯燈,拄著小鎯頭,先爬到高頭,掛起燈來,左手托著紅頂,右手拿小鎯頭東敲敲,西敲敲,側著耳朵聽了一陣,聽起來頂還結實,不至於塌,便招了招手,殷冬水就抱著個龍蝦似的二尺來長的風鑽,跟著胡金海爬上去。

  打眼經常得三個人。胡金海眼精手快,殷冬水又有股蠻勁,兩個人一盤鑽,也就綽綽有餘。正在他們打眼的當兒,董長興跟慶兒等人都在裝車運紅。他們把「紅」從「拂面」的鐵板上扒拉下來,撮進骨碌馬(礦車),一輛一輛順著軌道推出去。骨碌馬冰的可怕,一沾手,像咬似的痛,大家就用肩膀推。董長興和那個抽大煙的工人合推一輛,鐵鈷轤碾得軌道轟隆轟隆響,震得耳朵嗡嗡的,好像灌滿水。

  快到洞口,董長興一眼望見爛剝皮站在一堆柴火前。他知道這傢伙慣會豆腐裡挑骨頭,詐財騙錢,怕他找碴,就連忙肘了他的同伴一下,推著車跑起來。

  爛剝皮早在後面喝道:「慌什麼?又沒有鬼追命!」三步兩步搶過來,緊眨著左眼,拍著車沿罵道:「操你個奶奶,你們這是來騙誰,車裝的滿都不滿!」董長興明知他要詐財,可是腰裡掏不出錢。爛剝皮更火了,用手翻了翻「紅」,叫得更凶:「裝不滿也罷,怎麼還有石頭?非扣你們的車數不可!」

  那個抽大煙的工人僵在洞口,風攪著雪,一陣一陣白旋風繞著他打轉。他肚裡無食,身上無衣,又有口癮,早凍的受不住了,渾身直打冷顫。爛剝皮對準他的腿腕子就是一腳,惡狠狠地罵道:「滾你媽的蛋,別在這裝蒜!」

  那人哼了一聲,一頭栽倒,只是哆嗦。爛剝皮還不肯放鬆,對著他的頭又鏗鏗地跺了幾腳,一面罵道:「好雜種操的,再叫你裝死!我看你的腦殼硬不硬,硬就得幹活!」

  那人蹬了蹬腳,不動了。董長興上去摸摸他的胸口,吃驚地道:「唉,他凍死啦!」

  爛剝皮先還不信,用手試了試死人的嘴,也有點慌,隨後斂住神色喝道:「死就死了吧!反正有的是中國人,死一個半個不算什麼!」就把死人橫拖豎拉到洞外的溝沿上,拿腳一踹,死屍順著山坡骨碌骨碌滾到溝底去。風雪正緊,轉眼把死屍埋在大雪裡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