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朔 > 紅石山 | 上頁 下頁


  帽子

  察哈爾龍關西南二十裡有座高山,原名黃泉嶺,俗話訛做黃草梁。山頭是古時的戰爭要塞鎖陽關。察哈爾南部一帶的人民,一提起鎖陽關,就會津津有味地講著樊梨花等人的故事。關底湧出一條黑沙河,向西流過一帶黃土小平原,一直流入宣化的洋河。黑沙河的南北兩岸全是拔海八百到一千米的高山,山頭一起一伏的,像是浪頭。先前這些山荒涼透了,密密叢叢的盡是一人多高的荊條,難得見到人煙。春三月間,遍山熱鬧鬧地開著野芍藥,野薔薇,紫丁香……一到秋風落葉的季節,霜雪來得早,深山裡只有風吼、狼嗥,連砍柴放羊的人也不見了。

  一九一二年,龍關當地的農民忽然在山上尋到一種寶貝。乍看來是些紅石頭,拿到手裡,碰到衣裳上,可就染得赤紅,洗都洗不淨。於是動手挖掘這些紅石頭,做成顏料,販到市上去賣。一九一四年,一個瑞典人在北京市上看見了說:「這是鐵呀!」從此,龍煙鐵礦的寶藏才被發現。首先由段祺瑞經營開採,經過二十多年的變遷,「七七事變」後落到日寇手裡,紅石山一時熱鬧起來。

  這座山坐落在黑沙河的南岸,從地質上說,是由太古代、原生代和第四紀層所組成。礦床躺在原生代的岩石中間,有葡萄狀、魚卵狀等礦層,質量強,產量更富。一條鐵路支線從宣化直修到山半腰。山上更修起變電所、風機房、馬機道、電車道、高線架子、水泵房等電氣裝備。火車整天轟隆轟隆地開走,又轟隆轟隆地開來。開走的裝滿「紅」(礦石),開來的裝滿工人。這不是人,簡直是一群一群要宰的牲口,火車也就像裝滿牲口的屠車,送到屠宰場來。

  現在,又有一列屠車開上山了。……

  一 屠車

  正是一九四一年十月的一天,夜來落過頭一場霜,滿山的野草打得垂頭喪氣的,驟然老了。傍晌,霜一化,地面冒著熱騰騰的濕氣。從宣化開來的火車到了紅石山腳時,車頭掉到後尾,呼嗤呼嗤地喘著粗氣,慢慢地推著車爬上山來。趕到停在半山腰,滿壽山頂正拉著歇晌工的汽笛。

  車上走下個四十來歲的人,頭戴青禮帽,身上穿著件古銅色線春小棉襖,敞著前胸。這人叫杜老五,是日本大工頭清水的心腹,性子挺陰。他長著一張驢臉,眉毛挺淡,眼角耷拉著,從來不正眼看人,只從眼角睄來睄去。笑的時候一咧嘴,皮笑肉不笑,露出當門的兩顆大金牙。清水坐在北京,從來不上山,組裡大權都操在組長杜老五手裡。在礦山上,有許許多多這樣的組,每組都有自己的工頭,到處設法騙取工人上山,由組長向礦方包活做,從中剝削工人的勞力和工資。這回是杜老五從山下招工剛回來。

  杜老五走到一輛鐵悶子車前,打開鎖,噶啷啷地推開車門,裡面冒出一股熏人的屎尿氣味。車裡塞滿了人,每人前襟上都掛著個黃布條,寫著龍煙鐵礦多少多少號。遇到暑天,車裡悶熱,鎖得又嚴,曾經有一次,一車人全在半路上活活憋死。現在天涼了,不過悶得個個人也是半死不活的。

  杜老五朝著車裡催道:「下車吧,別等人請了!」

  車裡就爬出許多人,乍一見亮,眼睛都刺得睜不開。當中有個老頭,快五十了,高眉稜骨,方嘴巴子,走路搖搖晃晃的,精神挺壞。旁邊一個二十幾歲的高大漢子攙著他的手,又回頭關照後邊一個婦女說:「大嬸,慶兒兄弟下來沒有?」

  老頭叫董長興,順德府人,家裡原有八九畝破地,頭年鬧旱災,收成不夠吃的,托人向一家財主借了一鬥糧,秋天要還五鬥。不想越渴越吃鹽,今年偏巧又鬧蝗災,粒米未收,還不起債,地都被地主頂了帳奪去,自己也變成了財主的雇工。攙著他的那人叫殷冬水,低腦門子,大嘴,胳膊有碗口粗,自少孤人一個,給那家財主扛長活。看著董長興的事,殷冬水氣得罵道:「我×他奶奶,他的心叫狼吃了,怎麼幹出這樣沒人味的事!」董長興怕惹事,憂愁總悶在肚子裡,埋著頭不響,頭髮可一下子白了許多。

  有一天,兩人正在地裡替財主割馬草,忽然被幾個偽軍綁進順德城,後來才知道是地主從他們身上拿到一百元安家費,把兩人賣給紅石山下來招工的杜老五。董長興的老婆得到信,帶著孩子慶兒找到城裡去,拉著丈夫的衣裳只是哭。杜老五端量著慶兒,見他也有十四五歲,滾圓的頭,臉腮像火一樣紅,兩眼一眨一眨的,長眼毛掛下來,好像簾子,心裡想道:「這小子倒壯,弄上山也可以下坑道。」就假意說:「別哭了。我這個人就是心軟,叫你哭的我也不好受。也罷,你們娘倆也跟著上山去吧,好賴有你們吃的。」

  慶兒娘感激得說不出話,當場給杜老五磕了個頭。在路上,他們被鎖在悶子車裡,一天發兩個黑饅頭,連塞嗓子眼也不夠,又餓又渴,好容易熬過命來,總算到了礦山,滿心希望前面會有什麼好命運等著他們,但是他們卻被吞進虎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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