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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血


  ——謁列寧遺體回想

  去過莫斯科的人大概沒有一個不去瞻仰列寧的「金剛不爛」身的。我們那天在雪冰裡足足站了半點多(真對不起使館裡那位屠太太,她為引導我們鞋襪都濕一個淨透),才挨著一個入場的機會。

  進門朝北壁上掛著一架軟木做展平的地球模型。從北極到南極,從東極到西極(姑且這麼說),一體是血色,旁邊一把血染的鐮刀,一個血染的槌子。那樣大膽的空前的預言,摩西見了都許會失色,何況我們不禁嚇的凡胎俗骨。

  我不敢批評蘇維埃的共產制,我不配,我配也不來,筆頭上批評只是一半騙人,一半自騙。早幾年我膽子大得多,羅素批評了蘇維埃,我批評了羅素,話怎麼說法,記不得了,也不關緊要,我只記得羅素說:「我到俄國去的時候是一個共產黨,但……」意思說是他一到俄國,就取消了他紅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氣裡去呼吸了幾天,我沒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從不曾有過信仰,共產或不共產。但我的確比先前明白了些,為什麼羅素不能不向後轉。怕我自己的脾胃多少也不免帶些舊氣息,老家裡還有幾件東西總覺得有些捨不得——例如個人的自由,也許等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捨得也難說,但那日子似乎不很近。我不但舊,並且還有我的迷信;有時候我簡直是一個宿命論者——例如我覺得這世界的罪孽實在太深了,支節的改變,是要不到的,人們不根本悔悟的時候,不免遭大劫,但執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安琪兒,也不是魔鬼,還是人類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負有那樣的使命。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再說認真一點,比如先前有人說中國有過激趨向,我再也不信,種瓜栽樹也得辨土性,不是隨便可以亂扡的。現在我消極的把握都沒有了。「怨毒」已經彌漫在空中,進了血管,長出來時是小疽是大癰說不定,開刀總躲不了,淤著的一大包膿,總得有個出路。別國我不敢說,我最親愛的祖國,其實是墮落得太不成話了。血液裡有毒,細胞裡有菌,性靈裡有最不堪的污穢,皮膚上有麻風。血污池裡洗澡或許是一人對症的治法,我究竟不是醫生,不敢妄斷。同時我對我們一部分真有血性的青年們也忍不住有幾句說。我決不怪你們信服共產主義,我相信只有骨裡有髓管裡有血的人才肯犧牲一切,為一主義做事。只要十個青年裡七個或是六個都像你們,我們民族的前途不致這樣的黑暗。但同時我要對你們說一句話,你們不要生氣:你們口裡說的話大部分是借來的,你們不一定明白,你們說話背後,真正的意思是什麼。還有,照你們的理想,我們應得準備的代價,你們也不一定計算過或是認清楚;血海的滋味,換一句話說,我們終究還不曾大規模的嘗過。叫政府逮捕下獄,或是與巡警對打折了半隻臂膀,那固然是英雄氣概的一斑,但更痛快更響亮的事業多著,——耶穌對他的媽(她走了遠道去尋他)說,「婦人,雲你的!」「你們要跟從我,」耶穌對他的門徒說,「就得像漁夫拋棄他的網,兒子拋棄他的父母,丈夫拋棄他的妻兒。」又有人問他我的老子才死,你讓我埋了他再來跟你,還是丟了屍首不管專來跟你,耶穌說,讓死人埋死人去。不要笑我背聖經,我知道你們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這幾段話是引稱,是比況,我想你們懂得,就是說,照你現在的辦法做下去時,你們不久就會覺得你們不知怎的叫人家放在老虎背上去,那時候下來的好,還是不下來的好?你們現在理論時代,下筆做文章時代,事情究竟好辦,話不圓也得說他圓的來,方的就把四個角剪了去不就圓了,回頭你自己也忘了角是你剪的,只以為原來就圓的,那我懂得。比如說到了那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種一把快刀交在你的手裡,叫你到你自己的村莊你的家族裡去見房子放火,見人動刀——你幹不幹?說話不可怕一點,假如有那一天你想看某作者的書,算是托爾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訴你不但他的書再也買不到,你有了書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反感怎樣?我們在中國別的事情不說,比較的個人自由我看來是比別國強的多,有時簡直太自由了,我們隨便罵人,隨便謠言,隨便說謊,也沒人干涉,除了我們自己的良心,那也是不很肯管閒事的。假如這部分裡的個人自由有一天叫無形的國家權威取締到零度以下,你的感想又怎樣?你當然打算想做那時代表國家權威的人,但萬一輪不到你又怎樣?

  莫斯科是似乎做定了命運的代理人,只要世界上,不論哪一處,多翻一陣血浪,他們便自以為離他們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們的地位看出來,這並不背謬,十分的合理。

  但就這一點(我搔著我的頭髮),我說有考慮的必要。我們要救度自己,也許不免流血。但為什麼我們不能發明一個新鮮的流法,既然血是我們自己的血,為什麼我們就這樣的貧,理想是得向人家借的,方法又得向人家借?不錯,他們不說莫斯科,他們口口聲聲說國際,因此他們的就是我們的。那是騙人,我說:講和平,講人道主義,許可以加上國際的字樣,那也待考,至於殺人流血有什麼國際?你們要是躲懶,不去自己發明流自己的血的方法,卻只貪圖現成,聽人家的話,我說你們就不配,你們辜負你們骨裡的髓,辜負你們管裡的血!

  英國有一個麥克唐諾爾德便是一個不躲懶的榜樣,你們去查考查考他的言論與行事。意大利有一個莫索利尼是另一種榜樣,雖則法西士的主義你們與我都不一定佩服,他那不躲懶是一個實在。

  俄國的橘子賣七毛五一只,為什麼?國內收下來的重稅,大半得運到外國去津貼宣傳,因此生活程度便不免過分的提高,他們國內在餓莩的邊沿上走路的百姓們正多著哩!我聽了那話覺著傷心;我只盼望我們中國人還不至於去領他們的津貼,叫他們國內人民多挨一分餓!

  我不是主張國家主義的人,但講到革命,便不得不講國家主義,為什麼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軍師,還得運外國主意來籌劃流血?那也是一種可恥的墮落。

  革英國命的是克郎威爾,革法國命的是盧騷、丹當、羅佩士披亞、羅蘭夫人,革意大利命的是馬志尼、加利包爾提,革俄國命的是列寧——你們要記著。假如革中國命的是孫中山,你們要小心了,不要讓外國來的野鬼鑽進了中山先生的棺材裡去!

  (徐志摩翡 冷翠山中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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