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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宿有話」


  ——真正老牌「迦門」

  那晚上車我的手提包裡有煙,有糖,有桔子蜜酒。

  睡車每間兩個床位,我的是上鋪,他在下面。

  你是日本人?

  不。

  中國人?

  是的。

  你喝威司克?唉僕歐……(他意思是沙達水,不是威司克。)

  不,多謝,抽煙?

  你到巴黎去長住?

  不。

  我當過軍官——在德皇禦隊裡的。

  是的,那你打仗了?

  從頭到底——我一共打了七十二仗。

  大英雄!你對敵是誰——是英是法?

  全打過。

  你殺死了多少人?

  三千法國人,一千英國人。

  誰會打些?

  英國人,法國人不成。

  為什麼?

  喝的太多。女人太多。

  所以你殺了他們,還是看不起他們。法國女人呢?你們一定多的是機會。

  喔要多少?她們可不乾淨你知道,洗得不夠你知道。司墨漆希,哈哈。

  她們可長得好看不是?不比貴國人差對不對?

  喔好看是有的,可沒有用。她們不行,沒有好身體,有病的你知道,不成。

  你打了那麼多仗,沒有受傷?

  喏你看!(他脫了褂子,剝開裡衣,露出一個奇形的肩膀,骨骼像是全斷了,凹下一個大坑,皮扭扭皺皺怪難看的。)

  現在沒有事了?

  啊,你試試(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鐵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個打拳的。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邊,打中就破了——我帶了十三個大的。

  你打了美國兵沒有?

  沒有,我打法國黑兵,頂沒有用,比小雞還容易捉。

  再抽煙,請。你現在做什麼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穿的就是我自己店裡的。

  你還願意打仗嗎?

  當然!十年內你看著,德國打敗英國、法國。

  怎麼打法?

  俄國人會得幫我們。他們先拿波蘭,法國人的左腿就破了。

  啊那你少不了中國人幫忙!

  不錯不錯。日耳憂,俄羅斯,支那聯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國「卡波脫」(破),日本卡波脫,美國卡波脫,英國更不用提了,你也不愛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們自己沒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請,祝福我們將來聯合的勝利!再來一杯。

  ……

  你有家了沒有?

  你問我有老婆?沒有沒有。有了家沒有自由,我做生意,今天到這裡,明天到那裡,有了家就……(他想不出字)

  Handicapped?

  啊不錯,Handicapped!你看我的身體多好!你有刀嗎?

  (他低了頭去到錶鏈上去解小刀,我看著他光禿的頭頂,有三個大疤。像老壽星的頭,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麼?

  你怎麼受傷的?

  開花彈炸破的。我在這兒站著,彈子炸了,正當著我面,我趕快旋轉身這裡著了。

  你倒了沒有?

  一點也不倒。

  那你得進醫院?

  是的,在醫院住五個星期,又回家去五個星期。那是十七年的年底。下年正月我又回前敵去打,又弄死了不少法國人。

  你是步隊?

  是的,步隊。我專打「湯克」(Tank)

  怎麼打法?——湯克不是頂可怕的嗎?

  我笑法國人(這時候他已經把小刀剝開,拿過刀尖叫我摸它的鋒利,我莫名其妙),刀尖快不快?

  快。

  你看。(他伸出他的右腿,迸著氣,手拿著刀,尖頭向下,提得高高的,一撒手,刀尖著股,咄的一聲,彈下了地去,像是碰著一塊有彈性的金屬,再來一次。

  了不得。不得了!(他得意笑了,頭皮發亮)好漢!所以你不愛女色?

  喔有時候。女人多的是,我們付錢,她們愛——哈哈,可是打仗頂好玩,比女人還有趣。

  我信,所以你只盼望再打?你的政黨當然是德意志國民黨?

  當然,你看這三色的黨徽。

  你看這次選舉誰有希望。

  勝利一定是我們——興登堡將軍頂好。

  你崇拜他?

  一百分。

  好,我們再喝酒,祝你們政黨的勝利!

  昨晚柏林有好戲你看了沒有?他問。

  「Oscar Wilde」?那是第一晚,我嫌貴沒有去,你去了?

  去了。

  做得好?

  不錯,槐爾德——的事情你信不信?

  許有的,他就好奇。

  好奇?我看是人們的天性。你們中國有沒有?

  變例自然到處有,德國怎麼樣?

  時行得很,沒有什麼希奇,學校裡,軍隊裡,柏林有俱樂部,你知道嗎?

  不知道,所以你們竟不以為奇?

  一點也○,你到München去住幾時就知道了。

  嘔,你們德國人真是偉大的民族!時候不早了,休息吧,夜安。夜安。

  (這是我從柏林到巴黎那晚車上我自以為有趣的談話,當晚我說過夜安上床去在枕上就記下一些……英文,今天無意中檢著,覺得還是有趣,所以翻了出來。但你們卻不要誤會以為德國全是這樣的,蠢、粗、忍、變性的,雖則像他同樣腦筋的一定不少,要不然興登堡將軍哪裡會有機會,我在這裡又碰到一個德國人,他是我的好友,與那位先生剛巧相反。他也是打了四年的仗,但他恨極了打仗……他是一個深思、勤學、愛和平、有見地、敦厚、可親的一個少年。只可惜一個人教育入了骨髓,思想有了分寸,他的外表的趣味就淡。你替他寫就不易,不比那位先生開口見喉嚨,粗極,卻也趣極,你想拿刀尖來紮大腿的那類手勢,在文明社會裡,是否不可多得?)

  (志摩,斐倫翠山中,六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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