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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並不單調;貝加爾湖周圍最美,鳥拉爾一帶連綿的森林不可忘。天氣晴爽時空氣竟像是透明的,亮極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們住慣城裡的難得有機會飽嘗清潔的空氣;下回你們要是路過西伯利亞或是同樣地方,千萬不要躲懶,逢站停車時,不論天氣怎樣冷,總得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銳的氣流洗淨你惡濁的肺胃,那真是一個快樂。不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與頸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著最甜美的洗禮,給你倦懶的性靈一劑絕烈的刺激,給你鬆散的筋肉一個有力的約束,激蕩你的志氣,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們過西伯利亞時記著『不要忙吃晚飯,犧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陽西漸時,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時初次發現了雪地裡光彩的變幻,這回過西伯利亞看得更滿意;你們試想象晚風靜定時在一片雪白的平原上,疏伶伶的大樹間,斜陽裡平添出幾大條鮮豔的彩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親身經歷時從容的辨認吧。

  但我此時卻不來複寫我當時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們知道這逼緊了你的記憶召回早巳消散了的景色,再得應用想像的光輝照出他們顏色的深淺,是一件極傷身的工作,比發寒熱時出汗還凶。並且這來碰記著不清的地方你就得憑空造,那你們又不願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個簡便的辦法;我這本記事冊的前面有幾頁當時隨興塗下的雜記,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總沒有常性什麼都只是片斷,那幾段瑣記又是在車上用鉛筆寫的英文,十個字裡至少有五個字不認識,現在要來對號,真不易!我來試試。

  (一) 西伯利亞並不壞,天是藍的,日光是鮮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鋪著白雪、矮樹、甘草、白皮松,到處看得見,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二) 方才過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頂暖和。一個十歲左右賣牛奶的小姑娘手裡拿瓶子賣鮮牛奶給我們。她有一隻小圓臉,一雙聰明的藍眼,白淨的皮膚,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腳上的套鞋像是一對張著大口的黃魚,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樣子,我的朋友給她一個半盧布的銀幣;她的小眼睛滾上幾滾,接了過去仔細的查看,她開口問了,她要知道這錢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銀幣;「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邊站著看的人(俄國車站上多的是閒人)一齊喊了。她露出一點子的笑容,把錢放進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給客人,翻著小眼對我們望望,轉身快快的跑了去。

  (三) 入境愈深,當地人民的苦況益發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並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臺上,連站上的飯館裡都有,無數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麼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處有木欄,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著你蒸氣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麵包。他們的樣子並不惡,也不凶,可是晦塞而且陰沉,看見他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問這裡的人民知不知道什麼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然是會的,尤其是狂笑,當他們受足了vodka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不是上帝給我們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製力的腦府支配的人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黑色或深黃色的布衫與奇大的氈鞋裡,他們的行動,他們的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在的餓的力量所驅使,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四) 在Irkutsk車停時許,他們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內的光亮只是幾隻貼壁的油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越越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情的描寫;丹德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裡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對面街上有一個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五) 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鋪子窗戶裡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氊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裡,一隻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晶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我們在灰沙裡過日子的所不能想像的異景。森林是這裡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亞的林木都是直幹的;不論是松,是白楊,是青松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心。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微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仿佛等候什麼嚴重的命令。松樹林也多茂盛的:幹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長得極勻淨,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倔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纖薄的雲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松,白亮的楊,淺棕的筆豎的青松——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的融和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禱。在這無邊的雪地裡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景的情調是靜極了,緘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事物在這裡是不應得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頓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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