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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西伯利亞


  一個人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有種種的揣測,有時甚至害怕。我們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亞,這個地方本來不容易使人發生荒涼的聯想,何況現在又變了有色彩的去處,再加謠傳,附會,外國存心誣衊蘇俄的報告,結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條平坦的通道竟變了不測的畏途。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的。西伯利亞的交通照我這次的經驗看並不怎樣比旁的地方麻煩,實際上那邊每星期五從赤塔開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雖則是七八天的長途車,竟不會耽誤時刻,那在中國就是很難得的了,你們從北京到滿洲里,從滿洲里到赤塔,盡可以坐二等車,但從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勸你們不必省這幾十塊錢(不到五十),因為那國際車真是舒服,聽說戰前連洗澡都有設備的,比普通車位差太遠了,坐長途火車是頂累人不過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暈車,所以有可以節省精力的地方還是多破費些錢來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國際車你的同道只是體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參預俄國人的生活時不妨去坐普通車,那就熱鬧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車間裡四張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佈置。我說給你們聽聽:洋瓷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車,各式藥瓶,洋油鍋子,煎咖啡鐵罐,牛奶瓶,酒瓶,小兒玩具,曬濕衣服繩子,滿地的報紙,亂紙,花生殼,向日葵子殼,痰唾,果子皮,雞子殼,麵包屑……房間裡的味道也就不消細說。你們自己可以想像,老實說我有點受不住,但是俄國人自會作他們的樂,往往在一團氤氳(當然大家都吸煙)的中間,說笑的自說笑,唱歌的自唱歌,看書的看書,瞌睡的瞌睡,同時玻璃上的蒸氣全結成了冰屑,車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沒有聲息,偶爾在樹林的邊沿看得見幾處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頂透露著一縷青灰色的煙痕,報告這荒涼境地裡的人跡。

  吃飯一路上都有餐車,但不見佳而且貴,願意省錢的可以到站時下去隨便賣些食物充饑,這一每路站上都有一兩間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幾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著籃端著瓶子做生意)賣雜物的:麵包,牛奶,生雞蛋,熏魚,蘋果都是平常買得到的(記著我過路的時候是三月,滿地還是冰雪,解凍的時候東西一定更多)。

  我動身前有人警告我說:「蘇俄的忌諱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幾個美國人在餐車裡大聲叫僕歐(應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夥計),叫他們一腳踢下車去死活不知下落,你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話我不曾有工夫去考慮;但為叫一聲僕歐就得受死刑(蘇州人說的「路倒屍」)我看來有些不像,實際上出門莫談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國家,關於蘇俄我下面再講。我們餐車的幾位康姆賴特都是頂年輕的,中有一位實在不很講究禮節,他每回來招呼吃飯,就像是上官發命令,斜瞟著一雙眼,使動著一個不耐煩的指頭,舌尖上滾出幾個鐵質的字音,嘭的闔上你的房門,他又到間壁去發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頂寬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塊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風似的有勁;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腦袋,橢圓的臉盤,扁平的前額上斜撩著一兩鬈短髮,眼睛不大但顯示異常的決斷力,顴骨也長得高,像一個有威權的人;他每回來伺候你的神情簡直要你發抖;他不是來伺候他是來試你的膽量(我想膽子小些的客人見了他真會哭的)!他手裡有杯盤,刀,叉就像是半空裡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麼大氣,繃緊著一張臉我始終不曾見他露過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著可笑的手勢想博他一個和善些的顧盼,誰知不行,他的臉上籠罩著西伯利一冬的嚴霜,輕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肅殺的氣概不僅是為威嚇外來的過客,因為他對他的同僚我留神觀察也並沒有更溫和的嘴臉;頂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邊總是緊緊的咬著一枝半焦的俄國紙煙,端菜時也在那裡,說話時也在那裡,仿佛他一腔的憤慨只有永遠咬緊著牙關方可以勉強的耐著!後來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我可是替他題上一個確切不過的徽號,叫他做「飯車裡的拿破崙」,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稱讚我,因為他那體魄,他那神氣,他的簡決,尤其是他前額上斜著的幾根小發,有時他悻悻的獨自在餐車那一頭站著,緊攢著眉頭,一隻手貼著前胸,誰說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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