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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沈叔薇


  沈叔薇是我的一個表兄,從小同學,高小中學(杭州一中)都是同班畢業的,他是今年九月死的。

  叔薇,你竟然死了,我常常的想著你,你是我一生最密切的一個人,你的死是我的一個不可補償的損失。我每次想到生與死的究竟時,我不定覺得生是可欲,死是可悲,我自己的經驗與默察只使我相信生的底質是苦不是樂,是悲哀不是幸福,是淚不是笑,是拘束不是自由。因此從生入死,在我有時看來,只是解化了實體的存在,脫離了現象的世界,你原來能辨別苦樂,忍受折磨的性靈,在這最後的呼吸離竅的俄頃,又投入了一種異樣的冒險,我們不能輕易的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亦不能設想苦痛的滅絕。但生死間終究有一個不可掩諱的分別,不論你怎樣的看法。出世是一件大事,死亡亦是一件大事,一個嬰兒出母胎時他便與這生的世界開始了關係,這關係卻不能隨著他去後的軀殼埋掩,這一生與一死,不論相間的距離怎樣的短,不論他生時的世界怎樣的仄——這一生死便是一個不可銷毀的事實:比如海水多受一次潮漲海灘便多受一次氾濫,我們全體的生命的沙灘裡,我想,也存記著最微小的波動與影響……

  而況我們人又是有感情的動物。在你活著的時候,我可以攜著你的手,談我們的話,笑我們的笑,一同在野外仰望天上的繁星,或是共感秋風與落葉的悲涼……叔薇,你這幾年雖則與我不易相見,雖則彼此處世的態度更不如童年時的一致,但我知道,我相信在你的心裡還留著一部分給我的情意,因為你也在我的胸中永占著相當的關切。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每次我回家鄉時,我往往在不曾解卸行裝前己經亟亟的尋求,欣欣的重溫你的伴侶。但如今在你我間的距離,不再是可以度量的里程,卻是一切距離中最遼遠的一種距離——生與死的距離。我下次重歸鄉土,再沒有機會與你攜手談笑,再不能與你相與恣縱早年的狂態,我再到你們家去,至多只能撫摩你的寂寞的靈幃,仰望你的慘淡的遺容,或是手拿一把鮮花到你的墳前憑弔!

  叔薇,我今晚在北京的寓裡,在一個冷靜的秋夜,傾聽著風吹落葉的秋聲,咀嚼著為你興起的哀思,這幾行文字,雖則是隨意寫下,不成章節,但在這抒寫自來情感的俄頃,我仿佛又一度接近了你生前溫馴的,諧趣的人格,仿佛又見著了你瘦臉上的枯澀的微笑——比在生前更諧合的更密切的接近。

  我沒有多少話對你說,叔薇,你得寬恕我;當你在世時我們亦很少相互傾吐的機會。你去世的那一天我來看你,那時你的頭上,你的眉目間,己經刻畫著死的晦色,我叫了你一聲叔薇,你也從枕上側面來回叫我一聲志摩,那便是我們在永別前最後的緣分!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病榻前的情景!

  我前面說生命不定是可喜,死亦不定可畏。叔薇,你的一生尤其不曾嘗味過生命裡可能的樂趣,雖則你是天生的達觀,從不曾羨虛榮的人間;你如其繼續的活著,支撐著你的多病的筋骨,委蛇你無多沾戀的家庭,我敢說這樣的生倒不如撒手去了的乾淨!況且你生前至愛的骨肉,亦久已不在人間,你的生身的爹娘,你的過繼的爹娘(我的姑母),你的姊妹——可憐娟姊,我始終不曾一度憑弔——還有你的愛妻,他們都在墳墓的那一邊滿開著他們天倫的懷抱,守候著他們最愛的「老五」,共享永久的安閒……

  (十一月一日早三時,你的表弟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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