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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之死(3)


  九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榻前過的時刻,不比平常飛駛無礙的光陰,時鐘上同樣的一聲嘀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裡,給你一種模糊的隱痛——祖母還是照樣的眠著,右手的脈自從起病以來已是極微僅有的,但不能動彈的卻反是有脈的左側,右手還是不時在揮扇,但她的呼吸還是一例的平勻,面容雖不免瘦削,光澤依然不減,並沒有顯著的衰象,所以我們在旁邊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鐘都盼望她從這長期的睡眠中醒來,打一個呵欠,就開眼見人,開口說話——果然她醒了過來,我們也不會覺得離奇,像是原來應當似的。但這究竟是我們親人絕望中的盼望,實際上所有醫生,中醫,西醫,針醫,都己一致的回絕,說這是「不治之症」中醫說這脈象是憑證,西醫說腦殼裡血管破裂,雖則植物性機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語中樞已經斷絕——此外更專門更玄學更科學的理論我也記不得了。所以暫時不變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來的體元太好了,拳術家說的「一時不能散工」,並不是病有轉機的兆頭。

  我們自己人也何嘗不明白這是個絕症;但我們卻總不忍自認是絕望: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時在病榻前,在淒悒的靜默中,發生了重大疑問。科學家說人的意識與靈感,只是神經系統最高的作用,這複雜,微妙的機械,只要部分有了損傷或是停頓,全體的動作便發生相當的影響;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擾亂,他不是變成反常的瘋癲,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識。照這一說,體即是用,離了體即沒有用;靈魂是宗教家的大謊,人的身體一死什麼都完了。這是最乾脆不過的說法,我們活著時有這樣有那樣己經健夠麻煩,盡夠受,誰還有興致,誰還願意到墳墓的那一邊再去發生關係,地獄也許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與黑暗的區別無非是人類專擅的假定,我們只要擺脫這皮囊,還歸我清靜,我不願意頭戴一個黃色的空圈子,合著手掌跪在雲端裡受罪!

  再回到事實上來,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裡?我既然不能斷定因為神經部分的震裂她的靈感性便永遠的消滅,但同時她又分明的失卻了表情的能力,我只能設想她人格的自覺性,也許比平時消淡了不少,卻依舊是在著,像在夢魘裡將醒未醒時似的,明知她的兒媳孫曾不住的叫喚她醒來,明知她即使要永別也總還有多少的囑咐,但是可憐她的眼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聲帶與口舌再不能表達她內心的情意,隔著這脆弱的肉體的關係,她的性靈再不能與他最親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許她也在整夜的伴著我們焦急,伴著我們傷心,伴著我們出淚,這才是可憐,這才真叫人悲感哩!

  十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離她起病的第十一天,醫生吩咐脈象大大的變了,叫我們當心,這十一天內每天她只咽入很困難的幾滴稀薄的米湯,現在她的面上的光澤也不如早幾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寬弛了,她右手的動作也減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動了——她的大限的確巳經到了。但是到晚飯後,反是沒有什麼顯象。同時一家人著了忙,準備壽衣的,準備冥銀的,準備香燈等等的。我從裡走出外,又從外走進裡,只見匆忙的腳步與嚴肅的面容。這時病人的大動脈已經微細得不可辦,雖則呼吸還不至怎樣的急促。這時一家的骨肉已經齊集在病房裡,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時刻。到了十時光景,我和我的父親正坐在房的那一頭一張床上,忽然聽得一個哭叫的聲音說——「大家快來看呀,老太的眼睛張大了!」這尖銳的喊聲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澆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齊豎了起來,我們踉蹌的奔到了床前,擠進了人叢。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張大了,張得很大了!這是我一生從不曾見過,也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眼見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寫!)不但是兩眼,面容也是絕對的神變了(transfigured);她原來皺縮的面上,發出一種鮮潤的彩澤,仿佛半瘀的血脈,又一度充滿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兩頰,也都回復了異樣的豐潤。同時她的呼吸漸漸的上升,急進的短促,現在已經幾乎脫離了氣管,只在鼻孔裡脆響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過的是一隻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斂性,呆頓的放大了。但是最後那幾秒鐘!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張開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銳利的緊斂了,並且放射著一種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輝光,我只能稱它為「生命最集中的靈光」!這時候床前只是一片的哭聲,子媳喚著娘,孫子喚著祖母,婢僕爭喊著老太太,幾個稚齡的曾孫,也跟著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後的開眼,仿佛是與她親愛的骨肉,作無言的訣別,我們都在號泣的送終,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幾秒鐘內,死的黑影己經上了老人面部,遏滅了生命的異彩,她最後的呼氣,正似水泡破裂,電光遝滅,菩提的一響,生命呼出了竅,什麼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滿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時又須顧管我有病的母親,她那時出性的號陶,在地板上滾著,我自己反而哭不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了,眼看著一家長幼的涕淚滂沱,耳聽著狂沸似的呼搶號叫,我不但不發生同情的反應,卻反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像的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只想默默的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一生的圓寂。這是我的設想!我們內地人卻沒有這樣純粹的宗教思想;他們的假定是不論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無知無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惡極的凶人,臨到彌留的時刻總是一例的有無常鬼,摸壁鬼,牛頭馬面,赤發獠牙的陰差等等到門,拿著鐐鏈枷鎖,來捉拿陰魂到案。所以燒紙帛是平他們的暴戾,最後的呼搶是沒奈何的訣別。這也許是大部分臨死時實在的情景,但我們卻不能概定所有的靈魂都不免遭受這樣的淩辱。譬如我們的祖老太太的死,我只能想她是登天,只想像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樣鼎沸的號陶,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總以為不如匐伏隱泣或默禱,轉為近情,較為合理。

  理智發達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濃摯;厭世主義的看來,眼淚與笑聲一樣是空虛的,無意義的。但厭世主義姑且不論,我卻不相信理智的發達,會得妨礙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為效力就在剝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決不會有損真純的感情;他眼淚也許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淚的時候他的淚才是應流的淚。我也是知識愈開流淚愈少的一個人,但這一次卻也真的哭了好幾天。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為產後不曾複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瞞著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後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來了。她還不曾下轎,我已經聽出她在啜泣,我一時感到一陣的悲傷,等到她出轎放聲時,我也在房中歔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當年的贈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歲,今年七十三歲,亦已是個白髮的婆子,她也來哭他的「小姐」,她是見著我祖母的花燭的唯一的人,她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親哭的。我總是覺得一個身體偉大的人,他動情感的時候,動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偉大些。我見了我父親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著淌淚。但是感動我最強烈的幾次,是他一人倒在床裡,反復的啜泣,叫著媽,像一個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熱烈的傷感,在他偉大的心胸裡浪濤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確是一切感情的起原與總結,等到一失慈愛的蔭庇,仿佛一生的事業頓時沒有了根柢,所有的快樂都不能填平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嗎?她的軀體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詩人勃蘭恩德說(Bryant):

  Solive,that when thy summons comes to join theinnumerable caravan,which moves to that mysterious realm where each one takes His chamber in the silent halls of death, then go not,like the quarry slave at night scourged to his dungeon,but sustained and soo thed.

  By an unfaltering truth,approach thy grave like one that wraps the dra pery A his couch,about him,and lies down to pleasant dreams.

  如果我們的生前是盡責任的,是無愧的,我們就會安坦的走近我們的墳墓,我們靈魂裡不會有慚愧或悔恨的刀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蘭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隊的旅客在不盡的沙漠中進行,只要良心有個安頓,到夜裡你臥倒在帳幕裡也就不怕噩夢來纏繞。

  我的祖母,在那舊式的環境裡,到我們家來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長期的苦工,她何嘗有一日的安閒,不必說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鹽,掃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歲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歲了,但他的起居飲食,還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經管的,初出世的曾孫如其有些身熱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穩;她愛我寵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學所能描寫;她那深厚的慈蔭,真是無所不包,無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勞碌了一生,她的報酬卻在靈魂無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兒女孫曾,只要我們能夠步她的前例,各盡天定的責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遠的微笑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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