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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記 十月十五日 回國周年紀念


  今天是我回國的周年紀念。恰好冠來了信,一封六頁的長信,多麼難得的,可珍的點綴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將晚時,我在三島丸船上拿著遠鏡望碇泊處的接客者,漸次的望著了這個親,那個友,與我最愛的父親,五年別後,似乎蒼老了不少,那時我在狂跳的心頭,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邊便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後來回三泰棧,我可憐的娘,生生的隔絕了五年,也只有兩行熱淚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嬌兒。但久別初會的悲感,畢竟是暫時的,久離重聚的歡懷,畢竟是實現了。那時老祖母的不減的清健,給我不少的安慰,雖則母親也著實見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經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親見她鍾愛孫兒生命裡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離人間的第四十九日!這是個不可補的缺陷,長駐的悲傷。我最愛的母親,一生只是痛苦與煩勞與不懌,往時還盼望我學成後補償她的慰藉,如今卻只是病更深,煩更劇,愁思益結,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長侍她的左右,多少給她些溫慰。父親也是一樣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煩勞,卻反增添了他無數的白髮。我是天壤間怎樣的一個負罪,內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過去了。我的原來的活潑的性情與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紀」的印痕——又是個不可補的缺陷,一個長駐的悲傷!

  我最敬最愛的友人呀,我只能獨自地思索,獨自地想像,獨自地撫摩時間遺下的印痕,獨自地感覺內心的隱痛,獨自地呼嗟,獨自地流淚……方才我讀了你的來信,江潮般的感觸,橫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個乞兒,輕拍著人道與同情緊閉著的大門,忘想門內人或許有一念的慈悲,賜給一方便——但我在門外站久了,門內不聞聲響,門外勁刻的涼風,卻反向著我襤褸的軀骸狂撲——我好冷呀,大門內慈悲的人們!

  前日沫若請在美麗川,樓石庵適自南京來,故亦列席。飲者皆醉,適之說誠懇話,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飛拳投詈而散——罵美麗川也。

  今晚與適之回請,有田漢夫婦與叔永夫婦,及振飛。大談神話。出門時見腴廬——振飛言其姊妹為「上海社會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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