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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培托兒達偕騎士回家情形


  黑谷深藏在萬山之中,人跡罕到之處。鄰近居民以其隱秘故名之曰黑穀,其中深林箐密,尤多松樹。就是山縫裡那條小河也是黑蔚蔚的流著,似乎緊鎖眉頭,幽幽的聲訴不見天日之苦。現在太陽早已落山,只剩了黃昏微茫,那山林深處,益發來得荒慘幽秘。騎士慌慌張張沿著河岸前進。他一會兒又怕跑得太匆忙,跑過了她的頭。一會兒又急急加鞭,防她走遠了。他此時入穀已深,照理他路如其沒有走錯,他應該就趕上那步行的女郎。他一肚子胡思亂想,深恐培托兒達迷失。他想她一個嬌情的女孩,如今黑夜裡在這荒谷中摸路,天色又危險得很,暴風雨就在眼前,要是他竟尋不到她,那便如何是好。最後他隱隱望見前面山坡上一個白影子,在樹蔭裡閃著。他想這是培托兒達的衣裙,他趕快想奔過去。但是他的馬忽然崛強,他盡豎「牌樓」樹堆裡尋路又麻煩,騎士急得跳下馬來,將馬縛在一枝楓樹上,獨自辟著叢草前進。他眉毛上頰上滴滿了樹枝的露水,山頭雷聲已起,一陣涼風,呼的一聲刮得滿林的枝葉,吼的吼,叫的叫,嘯的嘯,悲鳴的悲鳴,由不得騎士打了一個寒噤,覺得有點心慌。好容易他望過了那白影子,但是他決不定那一堆白衣,似乎有人暈倒在地,是否培托兒達那天穿的。他慢慢走近跟前,搖著樹枝,擊著他刀——她不動。

  「培托兒達,」他開頭輕輕的叫了一聲,沒有回音,他愈叫愈響——她還是不聽見一樣,寂無聲息。他便盡力氣叫了一聲:「培托兒達!」隱隱山壁裡發出很淒涼的回音,「培——托——兒——達」,但是躺著那個人依舊不動。他於是傴了下去,偏是夜色已深,他也辨不出他的眉目。但是現在他有點疑心起來,用手向那一堆去一撩,剛巧一陣閃電將全穀照得鑠亮。他不看還好,一看只見一隻奇形異醜的臉子,聽他陰慘的聲音說道—

  「來接吻吧,你相思病的牧童!」

  黑爾勃郎嚇得魂不附體,大叫一聲,轉身就跑,那醜怪在後面追。「家去吧!」他幽幽說著,「那群妖怪醒了!家去吧!哈哈!如今你逃哪裡去!」他伸過一雙長白臂去抓他。

  「醜鬼枯爾龐!」騎士提起膽子喊道,「原來是你這鬼怪!這裡有個吻給你!」說著他就揮刀向他臉上直砍。但是他忽然變成一堆水,向騎士沖來。

  騎士現在明白了枯爾龐的詭計,他高聲自言道,「他想威嚇我拋棄培托兒達,我要一回頭,那可憐無告的女孩,豈非落入他手,受他魔虐,那還了得。但是沒有那回事,你醜陋的水怪。諒你也不知道人心的能力多大。他要是將生命的勢力一齊施展出來,誰也沒奈何他,何況你區區的精靈。」他一說過頓覺膽氣一壯,精神陡旺。說也湊巧,他運氣也到門了。他還沒有走到他縛馬的地點,他明明聽見了培托兒達悲咽的聲浪,她就在他左近,所以他在雷雨交加之中能聽出她泣聲。騎士似獲至寶,展步如飛望發聲處尋去,果然覓到了培托兒達,渾身發戰,用盡力氣想爬過一山峰,逃出黑穀的荒暗。他迎面攔住了她,那孩子雖然驕傲堅決,到了這個時候,由不得不驚喜交集,她心愛的人果然還有良心冒著黑夜電雨,趕來救她出此荒慘可怕的環境。一面騎士說上許多軟話央她回去。她再也不能推辭,默不作聲跟了他就走。但是她嬌養慣的如何經得起這一番恐慌跋涉,好容易尋到了那馬,她已經是嬌喘不勝,再也不能動彈。騎士從樹上解下了馬韁,預備挾他可愛的逃犯上馬,自己牽著韁索向黑蔭裡趕路回家。

  但是這馬也教枯爾龐嚇得慌張失度,連騎士自己都上不了馬背;要將培托兒達穩穩抬上去絕對不能。他們沒有法想,只得步行上道;騎士一手拉著馬韁,一手挽住踉蹌的培托兒達,她也很想振作起來,好早些走出這黑穀,但是她四肢百骸多像棉花一般再也團不攏來,渾身只是瑟瑟的亂顫,一半因為方才一陣子趁著火性身入險地,行路既難,枯爾龐又盡跟著為難,嚇得她芳心寸斷,此時雖然神智清楚一點,但是滿山隆隆的雷響,樹林裡發出種種怪聲,閃電又金蛇似橫掃,可憐培托兒達如何還能奮勇走路。

  結果她從騎士的手中癱了下去,橫在草苔上面,喘著說道——「讓我倒在此地吧,高貴的先生呀!我只抱怨自己愚蠢,如今我精疲力絕,讓我死在此地!」

  「決不,決不,我的甜友呀,我決不拋棄你!」黑爾勃郎喊道,一面使盡氣力扣住那匹馬,現在他慌得更利害,渾身發汗,口裡吐沫,騎士無法,只得牽了他走開幾步,因為恐怕他踐踏了她。但是培托兒達以為他果真將她棄在荒野,叫著他名字,放聲大哭起來,他實在不知道怎樣才好。他很願意一撒手讓那咆哮的畜生自由向黑夜裡亂沖去,但是又怕他的鐵蹄,落在培托兒達身上。

  正在左右為難,躊躇不決,他忽然聽見一輛貨車從他背後的石路上走來,他這一喜,簡直似天開眼了一般,他大聲喊救,那邊人聲回答他,叫他別急,就來招呼他。不到一會兒,他果然看見兩隻頒白的牲口從叢草裡過來,那車夫穿一件白色的外衣,一車的貨物,上面蓋住一塊大白布。那車夫高聲喊了一個「拔爾」,牲口就停了下來。他走過來幫騎士收拾那唾沫的馬。

  「我知道了,」他說,「這畜生要什麼。我初次經過此地,我的牲口也是一樣的麻煩。我告訴你這裡有一個惡水怪,他故意搗亂,看了樂意。但是我學了一個咒語,你只要讓我向你牲口耳邊一念,他立刻就平靜,你信不信?」

  「好,你快試你的秘訣吧!」焦躁的騎士叫道。他果然跑到那馬口邊去念了個咒語。一會兒這馬伏首帖耳平了下來,只有滿身的汗依舊淌著。黑爾勃郎也沒有工夫去問他其中奧妙。他和車夫商量,要他將培托兒達載在他車上貨包上面,送到林司推頓城堡,他自己想騎馬跟著。但是馬經過一陣暴烈,也是垂頭喪氣,再也沒有力量馱人。所以車夫叫他也爬上車去,和培托兒達一起,那匹馬他縛在車後。

  「我的牲口拉得動,」車夫說。騎士就聽他的話,和培托兒達都爬上貨堆,馬在後面跟著,車夫很謹慎的將車趕上路去。

  如今好了,風雷也已靜止,黑夜裡寂無聲息,人也覺得平安了,貨包又軟,也沒有什麼不舒服,黑爾勃郎和培托兒達就開始講話彼此吐露心腹。他笑她脾氣這樣大,攪出一天星斗。培托兒達也羞怯怯地道歉。但是他句句話裡都顯出戀愛的光亮,她心坎裡早已充滿了那最神秘的質素,如今止不住流露出來。騎士也是心領神會,尋味無窮,一張細密的情網輕輕將他們裹了進去。

  兩人正在得趣,那車夫忽然厲聲喊道,「起來!牲口,你們舉起腳來!牲口,起勁一點!別忘了你們是什麼!」

  騎士探起頭來一望,只見那馬簡直在一窪水裡泅著;車輪像水車一般的轉,車夫也避那水勢,爬上了車。

  「這是什麼路呢?倒像在河身裡走,什麼回事?」黑爾勃郎喊著問那趕車的。

  「不是,先生!」他笑著答道,「不是我們走到河裡,倒是河水走到我們路上來。你自己看,好大的水泛。」

  他的話對的,果然滿谷都是水,水還盡漲著。

  「那是枯爾龐,那好惡的水怪。你有什麼咒語去對付他沒有,我的朋友。」

  「我知道一個,」趕車的道,「但是我不能行用他,除非你知道我是誰。」

  「誰還和你開玩笑?」騎士叫道,「那水愈漲愈高,我管得你是誰。」

  「但是你應得管,」趕車的道,「因為我就是枯爾龐。」說著他一陣狂笑,將他的醜臉探進車來,但是一陣子車也沒有了,牲口也不見了,什麼東西都消化到煙霧裡,那車夫自己變成一個大浪,澎的一聲將後面掙扎著的馬卷了進去,他愈漲愈高,一直漲得水塔似一座,預備向黑爾勃郎和培托兒達頭上壓下,使他們永遠葬身水窟。

  但是光在這間不容髮的危機,渦堤孩甘脆的聲音忽然打入他們耳鼓,月亮也從雲端裡露了出來,渦堤孩在山谷上面峰上站著。她厲聲命令,她威嚇這水,兇惡的水塔漸漸縮了下去,嗚嗚的叫著,河水也平靜下去,反射著雪白的月色。渦堤孩白鴿似從高處搶了下來,拉住了黑爾勃郎和培托兒達,將他們帶上高處草地,她起勁安慰他們。她扶培托兒達上她騎來的小白馬,三人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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