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志摩 > 一個行乞的詩人 | 上頁 下頁 |
白郎甯夫人的情詩(5) |
|
第六首 在這五六兩首的中間,評衡家高士(Edmund Gosse)很有見地的指出白夫人另有一首絕美的短詩叫作《問與答》的應得放在一起讀。那首詩與商籟體第五首(即上一首)表現同一種情調,但這是宛轉的清麗的,不同上一詩的激昂嘹亮。意思是說你心目中所要的愛當然是熱烈蓬勃一流,你怎麼來找著我?你錯了罷?你有見過在雪地裡發芽開花的玫瑰沒有?它不但不能長,就有也叫雪給凍死了。我的身世只是一片的冬景,滿地的雪,那有什麼鮮豔的生命?你一定是走錯了,到這雪地裡來尋花!你看你腳上不是已經踏著了雪,快灑脫吧,回頭讓你也給凍了。(第一段)我又好比是一處殘破的古跡,幾疊亂石子,長著些個冷落的青藤,你到這邊來又是為什麼了?你倒是要尋葡萄蘋果呢,還是就為了這些可憐的綠葉?如果你是為了綠葉來的,那麼好吧,既然承你情,你就不妨順手摘三兩張帶回去做一個紀念也好! 但這時候白夫人心裡的雪早就化了。叫白郎寧火熱的愛給燙化了!所以在第六首裡,她雖則開口還是「躲著我去吧。」接著就是她的「軟化」的招承。 趁早躲開我吧。但我從今後再不是原先的我,我此後永遠在你的陰影下站著。我再不能在我單獨的身世的門前呼吸我的思想,也不能在陽光裡靜定的舉起我的手掌,而不感覺到你給我的深邃的影響。我的掌心永遠存記著你的撫摩。你的心已經交互在我的心裡,我的脈搏裡跳蕩著你的脈搏。我的思想裡有你,行動裡有你,夢裡也有你。正如在葡萄酒裡嘗出葡萄的滋味,我的新來的生命裡也處處按得出你造成它的原素。每回我為我自己對上帝祈求,他在我的聲音裡聽出你的名字,在我的眼睛裡他看出兩個人的眼淚。 第七首 自從聽得你靈魂的腳步走近我的身畔,仿佛這整個的世界都為我改變了面目。我本來只是在死的邊緣上逗留著,自分早晚都在往下吊,誰想到愛來救了我,抱住了我,教給我生命的整體,在一種新的節奏裡波動著。有了你近在我的身邊,我的悲苦的已往都取得了意味,多甜的意味,那是上帝為我特定下了靈魂的浸禮。有了你這地面這天都變了樣,我還能怨嗎?就說我現在彈著的琴,唱著的歌,它們的可愛也就為有你的名字在歌聲與琴韻裡迴響著。 第八首 這一彎眉月似的情緒已經漸漸的開展。在每一個字裡跳躍著歡喜與感激,在每一個字裡預映著圓滿的光明。但她還得躊躇。一層淺色的遊雲暫時又掩住了亮月的清光。初起「我配嗎」那一個動機又浮現了上來。她說:—— 你待我當然是再好沒有的了,我的慷慨大量的恩人。你送我這份禮是最重也沒有了。你帶了你的無價的純潔的心來,放在我的破屋子的牆外,聽憑我收受或是鄙棄,我要是收了你這份厚禮,我又有什麼東西來回敬你呢?不受太負了你,受了我又實在說不過去,人家能不罵我冷心腸說我無情義嗎?但不是的,我不是冷,也不是狠,說實話,我是窮。上帝知道,不信你問他。日常的涕淚沖淡了我生命的顏色,剩下的就只這奄奄的慘白的軀體。我怎麼能不自慚形穢,這是不配用作你的枕頭的,實在是不配。你還是去你的吧!我這樣的身世是只配供人踐踏的。 第九首 但是話說回來,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東西給你,最使我遲疑的就在這「事情的對不對」。我能給你些什麼?什麼也沒有除了眼淚,除了悲傷,因為我一輩子是這樣過來的。我雖則有時也會笑,但這些笑都是不能長駐的。你勸我,你開導我,也是枉然。我實在的擔憂,這是不對的!我不能讓你為我這麼受罪。你我不是同等人,如何能說到相愛。你待我那麼厚,我待你這麼寒傖,這如何能說得過去?去吧,可歎,我不能讓我的灰土沾汙你的袍服,我不能讓我的悲苦連累你的爽愷的心胸,我也不能給你什麼愛——這事情是不公平的呀!我就只愛你!再沒有什麼說的了。 第十首 在這首詩那一道雲又扯了過去,更顯得亮月的光明。她說:—— 我不說我是窮得什麼東西都不能給你除了我的涕淚與悲傷嗎?但是我愛你是真的。我初起只是放心不下這該不該:像我這樣人該不該愛你?我總覺得有些不公平,拿我這寒傖的來交換你那高貴的。但我轉念一想這事情也不能執著一邊看,也許在上帝的眼裡,憑我的血誠,我這份回敬的禮物不至於完全沒有它的價值。愛,只要是愛,不沾染什麼的純粹的愛,就不醜,就美,這份禮是值得收受的。你沒有看見火嗎?不論燒著的是聖廟或是賤麻,火總是明亮的。不論燒著的是松柏或是蕪草,光焰是一般的。愛就是火。即如我的現在,感著內心的驅使再不能隱匿我靈魂的秘密,朗聲的對你供承「我愛你」——聽呀,我愛你——我就覺得我是在愛的光焰裡站著,形貌都變化了,神明的異彩從我的顏面對向著你的放射,說到愛高卑的分別是沒有的,最渺小的生靈們也獻愛給上帝,上帝還不一樣接受他們的愛並且還愛它們。相信我,愛的靈感是神奇的,我又何嘗不明白我自己的本真,但盤旋在我心裡的那一團聖火照亮了我的思想,也照亮了我的眉目。這不是愛的偉大的力量可以「昇華」造物的工程的一個憑證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