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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士頓重遊隨筆


  一

  許久不見了,滿田的青草黃花!
  你們在風前點頭微笑,仿佛說彼此無恙。
  今春雨少,你們的面容著實清臒;
  我一年來也無非是煩惱踉蹌;
  見否我白髮駢添,眉峰的愁痕未隱?
  你們是需要雨露,人間只缺少同情。——
  青年不受戀愛的滋潤,比如春陽霖雨,照灑沙磧永遠不得收成。
  但你們還有眾多的伴侶;
  在「大母」慈愛的胸前,和晨風軟語,聽晨星駢唱,
  每天農夫趕他牛車經過,談論村前村後的新聞,
  有時還有美髮羅裙的女郎,來對你們聲訴她遭逢的薄幸。
  至於我的靈魂,只是常在他囚羈中憂傷岑寂;
  他仿佛是「衣司業爾」彷徨的聖羊。

  二

  許久不見了,最仁善公允的陽光。
  你們現正斜倚在這殘破的牆上,
  牽動了我不盡的回憶,無限的悽愴。
  我從前每晚散步的歡懷,
  總少不了你殷勤的照顧。
  你吸起人間暢快和悅的心潮,
  有似明月鉤引湖海的夜汐;
  就此荏苒臨逝的回光,不但完成一天的功績,
  並且預告晴好的清晨,吩咐勤作的農人,安度良宵。
  這滿地零亂的栗花,都像在你仁蔭裡歡舞。
  對面樓窗口無告的老翁,
  也在飽啜你和煦的同情;
  他皺縮昏花的老眼,似告訴人說,
  都虧這養老棚朝西,容我每晚享用暮景的溫存:
  這是天父給我不用求討的慰藉。

  三

  許久不見了,和悅的舊鄰居!
  那位白須白髮的先生,正在趁晚涼將水澆菜,
  老夫人穿著藍布的長裙,站在園籬邊微笑,
  一年過得容易,
  那籬畔的蘋花,已經落地成泥!
  這些色香兩絕的玫瑰的種畤在八十老人跟前,
  好比豔眼的少艾,獨倚在虯松古柏的中間,
  他們笑著對我說結婚已經五十三年,
  今年十月裡預備金婚;
  來到此村三十九年,老夫人從不曾半日離家,
  每天五時起工作,眠食時刻,四十年如一日;
  莫有兒女,彼此如形影相隨,
  但管門前花草後園蔬果,
  從不問村中事情,更不曉世上有春秋,
  老夫人拿出他新制的楊梅醬來請我嘗味,
  因為去年我們在時吃過,曾經贊好。

  四

  那灰色牆邊的自來井前,上面蓋著栗樹的濃蔭,殘花還不時地墮落,
  站著位十八九歲的女郎,
  她發上絡住一支藤黃色的梳子,襯托著一大股蓬鬆的褐色細麻,
  轉過頭來見了我,微微一笑,
  脂紅的唇縫裡,漏出了一聲有意無意的
  「你好!」

  五

  那邊半尺多厚乾草,鋪頂的低屋前,
  依舊站著一年前整天在此的一位襤褸老翁,
  他曲著背將身子承住在一根黑色杖上,
  後腦僅存幾莖白髮,和著他有音節的咳嗽,上下顫動。
  我走過他跟前,照例說了晚安,
  他抬起頭問我端詳,
  一時口角的皺紋,齊向下頜緊疊,
  吐露些不易辨認的聲響,接著幾聲乾涸的咳嗽,
  我瞥見他右眼紅腐,像爛桃顏色(並不可怕),
  一張絕扁的口,掛著一線口涎。
  我心裡想阿彌陀佛,這才是老貧病的三角同盟。

  六

  兩條牛並肩在街心裡走來,
  賣弄他們最莊嚴的步法。
  沉著遲重的蹄聲,輕撼了晚村的靜默。
  一個赤腿的小孩,一手扳著門樞,
  一手的指甲醃在口裡,
  瞪著眼看牛尾的撩拂。

  七

  一個穿制服的人,向我行禮,
  原來是從前替我們送信的郵差。
  他依舊穿黑呢紅邊的制衣,背著皮袋,手裡握著一疊信,
  只見他這家進,那家出,有幾家人在門外等他。
  他捱戶過去,繼續說他的晚安,只管對門牌投信,
  他上午中午下午一共巡行三次,每次都是刻板的面目;
  雨天風天,晴天雪天,春天冬天,
  他總是循行他制定的責務;
  他似乎不知道他是這全村多少喜怒悲歡的中介者;
  他像是不可防禦的運命自身。
  有人張著笑口迎他,
  有人聽得他的足音,便惶恐震栗;
  但他自來自去,總是不變的態度。
  他好比雙手滿抓著各式情緒的種子,向心田裡四撒;
  這家的笑聲,那邊的幽泣;
  全村頓時增加的脈搏心跳,歔欷歎息,
  都是他盲目工程的結果。
  他哪裡知道人間最大的消息,
  都曾在他襤舊的皮袋裡住過,
  在他幹黃的手指裡經過——
  可愛可怖的郵差呀!

  【原載1923年3月13日《時事新報·學燈》第5卷3冊1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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