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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理想的家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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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乖乖安粟,」瑪麗安叫道,「要是爹真願意累壞他自個兒,我看我們也沒有法子去干涉。」 「孩子們,孩子們,」夏羅甜著口音勸著。 瑪麗安可不肯停嘴:「不,娘,你寵壞了爹,那不對的。你得對他認真點兒,他是頂頑皮。」她笑著她又硬又響的笑,對著鏡子掠她的頭髮。真怪!她小的時候,嗓子頂軟,話也說不出口似的,她有時簡直是口吃,可是現在,不論說什麼——就是在飯桌上的「爹,勞駕梅醬」,她總是唱著高調,仿佛在臺上唱戲似的。 「你來的時候海樂爾離了公司沒有,我愛?」 夏羅問道,又把坐椅搖了起來。 「我不很清楚,」老倪扶先生說。 「我說不上,四點鐘以後我就沒有見他。」 「他說……」夏羅正要說下去,安粟在報紙裡亂翻了一陣,忽然跑過來,蹲在她娘椅子的旁邊叫道:「這兒,你看,我就的就是那個。媽,黃的,有點銀子的,你不愛嗎?」 「給我吧!寶貝,」夏羅說,她摸著了她的玳瑁眼鏡,帶上了,把她豐腴的小手指,輕撫著那頁紙,把她的口唇荷包似的卷了起來。「嘸,真可愛!」她含糊小語著。她從眼鏡邊兒上面望出來,看看安粟。「我可不喜那裙飄。」 「不喜那裙飄!」安粟哭喪著聲音喊道:「好的就是那裙飄。」(1) 「我來,娘讓我看。」瑪麗安咄的把那頁紙從夏羅手中搶了過去。「我說娘對的,」她高興的喊說,「有了那裙飄,看得太重了。」 老倪扶先生,人家早把他忘了,一和身沉在他坐椅的寬邊兒裡面,昏昏的假寐著,聽她們說話,仿佛在做夢似的。他真是乏了,他再也使不出勁兒。今夜連自己的太太和女孩子們,他都受不住,她們是太……太。 他半睡著的在心裡所能想著的就只——他是大富了。在什麼事情的背後,他都看見有個枯乾的小老頭兒在爬著無窮盡的樓梯,他是誰呢? 「今晚上我不換衣服了,」他含糊的說,「你說什麼,爹?」「嘸!什麼,什麼?」老倪扶先生驚醒了,睜著眼向她們望。「我今晚上不換衣服了。」他又說一遍。 「可是我們請了羅雪兒,達文伯,還有華革太太。」 「那可不是春的不大好,一拆樣兒。」 「你人好過嗎,我愛?」 「你自己又不用使勁,要查理士幹甚麼?」 「可是你要真是來不得,」夏羅在遲疑。 「成,成,成。」老倪扶站了起來,自個兒跑上樓,他方才隱約夢見爬樓梯的那個小老頭兒,仿佛就在他面前引路。年輕的查理士已經在更衣房裡等他,很小心的他在拿一塊手巾圍著那熱水筒。年輕的查理士,自從臉子紅紅的小孩子時候到家來收拾火爐以來,就是他得愛的當差。老倪扶先生一進房,坐下在窗口一張藤編的長椅上,伸出了一雙腿,照例開他每晚的小玩笑。 「查理士把他打扮起來了!」查理士皺著眉,深深的呼吸著,湊上前去把他領結裡的針拔了出來。 嘸,嘸!好,好!坐在打開的窗前很爽快,很爽快——很溫和的黃昏,下面正有人在網球場上剪草。他聽得刈草器的咄咄。不久那女孩子們又要開網球會了。一想著球會,他就好像聽得瑪麗安的聲音蕩著,「有你的,夥計……打著了,夥計,啊,真好哪!」接著夏羅在廊下叫著「海樂爾在哪兒?」安粟說,「他總不在這兒,娘。」夏羅又含糊地回著,「他說……」 老倪扶先生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一手摸在他鬍子的下面,從查理士手裡取過梳子,很當心的把他白鬍子梳了幾道,查理士遞給他一塊折齊的手帕,他的表和圖章,眼鏡盒子。「和事了,孩子。」門關上了,他又坐了下去,就是他一個人…… 現在那小老頭兒又在無窮盡的樓下漂亮的飯廳裡,燈火開得旺旺的。 啊!他的腿!像蜘蛛的腿——細小,乾癟了的。 「你們是個理想的家庭。」可是那話要是實,為甚夏羅或是女孩子們不曾留住他。為甚他老是一個人,爬上爬下的,老是一個人。海樂爾在哪裡?啊!再不要盼望海樂爾什麼事。下去了,那小小的老蜘蛛下去了。老倪扶先生心裡害怕,因為他見他溜過了飯廳,出了門,上了暗沉沉的車道,出了車馬進出的門,到了公司。你們留住他,留住他,有人沒有! 老倪扶先生又驚覺了。他的更衣房裡已經黑了,窗口只有些慘淡的光。他睡了有多久?他聽著,他聽得遠遠地人聲,遠遠地聲浪,穿過這又高又大昏黑了的房子,傳到他的耳邊。也許,他昏沉地在想,他已經睡得好久了,誰也沒有記著他,全忘他,這屋子,夏羅女孩子們,海樂爾——與他有什麼相干,他知道他們什麼事?他們是他的生人。生命已經在他面前過去了。夏羅已不是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黑沉沉的門口,一半讓情藤給掩著了,情藤仿佛懂得人情,也在垂頭喪氣,發愁似的。小的暖的手臂繞著他的項頸。一隻又小又白的臉,對他仰著,一個口音說道,「再會罷,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再會吧,我的寶貝。」她們裡面哪一個說的,她們為甚要再會?准是錯了,她是他的妻,那個面色蒼白的小女孩子,此外他的一生只是一個夢。 這時候門開了,年輕的查理士,站在燈亮裡,垂著一雙手,像個年青的兵士,大聲喊道,「飯已經端出來了,先生!」 「我來了,我來了!」老倪扶先生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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