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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理想的家庭(1)


  那天下午老倪扶先生挨出了(他公司的)璿門,步下三道的石級,踏上邊道,迎著滿街的春意,才知道,生平第一遭,他的確是老了。——老不禁春了。春,又暖和,又殷勤,又匆忙的春,已經來了,吹弄他的白須,溫存地摟著他的臂腕,他卻是對付不了,他如今老了,再不能拉整衣襟,向前邁步,青年的颯爽,他沒有了,他是乏了,那時晚照雖濃,他卻覺得寒噤遍體。

  霎時間他沒有了精力,他再沒有精神來對付明暢活潑的春,春情轉把他纏糊塗了。他想止步不前,想把手杖來揮散春光,想喝一聲:「走你們的!」霎時間他沒有了精力,就是一路照例的招呼,把手杖來輕點著帽沿,招呼一路的朋友,相識,店夥,郵差,車役,他亦覺得老大不自在。他往常心裡爽快時,喜笑的斜瞬總連著殷勤的手勢,仿佛說「別看我老,我比你們誰都強些,」——如今他連這一比一瞬都辦不了了。他踉蹌地走著,把膝部提得高高的,仿佛他在走過的空氣,像水般變重了變成實質了似的,那時正值散市,一路匆匆的滿是歸家的人,街車不住的郎當,小車不住的切察,汽車搖著巨大的軀體,滾旋地前進,那樣漫不經心的沖竄,只是夢想的。

  ***

  那天在公司裡,一切如常,沒有發生什麼事,海樂爾飯後到將近四點才回。他哪裡去了呢?他幹什麼來了?他不去讓他爹知道。老倪扶先生碰巧在前廊送客,海樂爾蕩著大步進來了,老是他那神氣,從容,嫻雅,唇邊掛著他那最討女人喜歡似笑非笑的笑。

  啊!海樂爾太漂亮了,實在是太漂亮了,種種的麻煩就為的是那個。男子就不應該有那樣的眼,那樣的睫,那樣的口唇,真的怪。他的娘,他的妹,家裡的僕役,簡直把他神而明之捧。他們崇拜海樂爾,什麼事都饒恕他。他從十三歲起就不老實,那年偷了他娘的錢包,拿了錢,把空錢包藏在廚子的房裡。

  老倪扶先生走著,想起了他,不覺狠狠的把手杖捶著地走道的邊兒。他又回想海樂爾也不單讓家裡人給寵壞了,不,他的壞什麼人都有分,他只要對人一看一笑,人家就會跑到他的跟前,所以無怪他竟整個的公司也著他的魔,哼,哼!那可不成,做生意不是鬧著玩,就是根柢打穩准發財的大公司,也不能讓鬧著玩,要做生意,就得一心一意去做,要不然什麼好生意都會當著眼前失敗。可是一面夏羅同女孩子們整天的嬲著他!要他把生意整個交給海樂爾,要他息著,享自己的福,自個兒享福!老倪扶先生越想越惱,爽性在政府大樓外面那堆棕樹下呆著不走了!自個兒享福!晚風正搖著黑沉沉的葉子,輕輕的在咯嘎作響。好,叫他坐在家裡,對著大拇指不管事,眼看一生的事業,在海樂爾秀美的手指縫裡溜跑,消散,臨了整個兒完事,一面海樂爾在笑……

  ***

  爹呀,你為什麼不講理?真是完全的用不著,你天天的到公司去。人家見了你反而笑話你老態,說你神氣看得多倦,這不是讓我們也不好意思嗎?這兒有的是大房子,花園。還不會自個兒享福,單就生活換個樣兒,也就有意思不是?要不然你就來一樣嗜好,消遣也好。

  老臘那孩子就提起嗓子唱了進來,「誰都得有點兒嗜好,要不然就過不了活。」

  得,得!他忍不住惡狠狠的笑了,一面他使著狠勁,在爬那小山,過了小山就是哈各德大路。他要是有了嗜好,夏羅和老臘那群孩子,便怎麼辦?他倒要問問。嗜好付不了房租,付不了海邊的避暑,付不了她的馬,她們的高爾夫球戲,付不了她們音樂間裡跳舞用六十幾鎊的傳聲機。並不是他捨不得她們花費。不,她們全是頂漂亮,頂好看的女孩子,夏羅也是位了不得的太太,活該她們那麼混,真的是,全城裡哪一家都比不上他們家那麼交際廣,體面。可不是,老倪扶先生每回在客廳桌上推著煙匣子讓客,聽的總是好話,稱讚他的太太,稱讚他的女孩子,甚至稱讚他自己。

  「你們是個理想的家庭,老先生,一個理想的家庭,仿佛是在書上念劇或是戲臺上看的似的。」

  「算了算了,我的孩子,」老倪扶先生答道,「試試這煙,看和事不和事?你要願意到花園去抽煙,孩子們大概全在草地上玩著哪。」

  所以這群女孩子全沒有嫁人,人家就這麼說。她們願意嫁誰都成,可是她們在家太樂了。她們整天的在一起玩,多麼樂,女孩子們外加夏羅,哼,哼!得了,得了!許是這麼會事……

  他已經走完了那條時髦的哈各德大路。他已經到了街角那所屋子,他們的住宅。進出車馬的門推在那裡。地上有新過的車輪痕跡,他面對著這所白漆的大樓,窗子滿開著,花紗的窗簾向外飄著,寬闊的窗沿上擺著玉簪花的藍瓷花盆。車道的兩邊滿開著他們的紫陽花,全城有名的。一穗粉紅的,淺藍的花,像陽光似的和雜在紛披的葉子中間,老倪扶先生看看屋子,看看花,又看看車道上新印的輪跡,仿佛他們都在對他說此地有的是青年的生活,有的是女孩子們!

  外廳裡還是老樣子,昏沉沉的滿是圍巾,洋傘,手套等類,全堆在那橡木櫃架上。音樂間裡有琴聲,又快又響,不耐煩的琴聲。客廳的門半掩著,漏出裡面的人聲。

  「那麼,有冰淇淋沒有呢?」夏羅的聲音,接著她搖椅的軋哩軋哩響。

  「冰其林!」安粟叫道,「我的親娘,你從沒有見過那樣的冰淇淋,就是兩種,一種是平常店裡的小楊梅冰,沿邊化的全是水。」

  「那飯整個懷得太可怕了。」瑪麗安接著說。

  「可是,冰淇淋總還太早點。」夏羅緩緩地說。

  「怎麼呢,要有就得好。」安粟又開口。

  「對呀!寶貝。」夏羅輕著口音說。

  忽然音樂間門拍的打開了,老臘沖了進來,她一見老倪扶先生站著,嚇了一跳,差一點喊了出來。

  「嗄呵,是爹!你嚇得我!你才回家嗎?怎麼的查利士不來幫你脫外套?」

  她滿臉羞得痛紅,兩眼發光,頭發落在額上,她氣喘得像方從暗裡跑了出來,受了驚似的,原來這就是老臘,是不是,但是她似乎把老子忘了,她呆在那裡可不是為他。她把持縐了的手絹角放在牙齒中間,恨恨地盡著。電話響了,啊啊!老臘吱的一聲叫,當著他直沖了過去。嘭的一聲電話間的門關緊了,同時夏羅叫道,「爹,是你不是?」

  「你又乏了。」夏羅抱怨地說著,她停止了她的搖椅,把她暖暖的熟梅似的臉湊上去讓他親吻。

  頭髮鑠亮的安粟在他的鬍子上啄了一下,瑪麗安的口唇刷著他的耳。

  「你走回來的,爹?」夏羅問。

  「是,我走回家的。」老倪扶先生說著,在一張客廳大椅裡沉了下去。

  「可是你為什麼不坐個車?」安粟問,「那時候有的是車,要幾百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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