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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自殺(2)


  二 再論梁巨川先生的自殺

  志摩:

  你未免太挖苦社會學的看法了。我的那篇沒有什麼價值的舊作是不是社會學的或科學的看法,且不必管,但是你若說社會學家科學的人生觀是「簡單」、「舒服」、「便利」,我卻不敢隨聲附和,我有點替社會科學抱不平。我現在還沒有工夫替社會科學做辯護人,我且先替我自己說幾句吧。

  在我讀你的在今日(十月十二日)《晨報副刊》的大作之前,我也正讀了梁漱冥先生送給我的那部遺書。我這次讀了巨川先生的年譜,《辛壬類稿》的跋語、《伏卵錄》、《別竹辭花記》幾種以後,我對於巨川先生堅強不拔的品格,謹慎廉潔的操行,忠於戚友的熱誠,益加佩服。在現在一切事物都商業化的時代裡,竟有巨川先生這樣的人,實在是稀有的現象。我雖然十分的敬重巨川先生,我雖然希望自己還有旁人都能像巨川先生那樣的律己,對於父母、家庭、朋友、國家或主義那樣的忠誠,但是我總覺得自殺不應該是他老先生所採取的辦法。

  志摩,你將來對於自殺或者還有什麼深微奧妙的見解,像我這樣淺見的人,總以為自殺並不是挽救世道人心的手段。我所不贊成的是消極的自殺,不是死。假使一個人為了一個信仰,被世人殺死,那是一個奮鬥的殉道者的光榮的死,這是我所欽佩的。假使一個因為自己的信仰,不為世人所信從,竟自己將自己的生命斷送,這是一種消極的行為,是失敗後的憤激的手段,雖然自殺者自己常聲明說這個死是為了要喚醒同胞。假使一個醫生因為設法支配微生物,反為微生物侵入身體內部而死,這是科學家犧牲的精神,這是最可景仰的行為。假使一個軍官因為他的軍人都不聽從他的命令,他想要用他自己的死感化他們,叫他們聽從,這未免有點方法錯誤。我覺得巨川先生的死是這一類。

  為喚醒一個人,一個與自己極有關係的人,用「屍諫」或者可以一時有效。至於挽回世道人心總不是屍諫所能奏功的。

  世界上曾有一個大教主是用死完成他的大功業的,他就是耶穌。但是耶穌並不是自殺。他在十字架上的死,是證明他對衛道的忠心,而他的徒弟們採用唯理的解釋法說他是為人類贖罪孽。

  一般說來,物理的生命是心理的生命的一個主要條件。沒有身體哪裡還有理想呢?誠然,在世界上也常有身體消滅反能使理想生存的時候,蘇格拉底飲鴆而哲學思想大昌。文天祥遇害而忠氣亙古今。但是所謂「殺身成仁」只限於殺身是奮鬥的必不可免的結果的時候。殺身有種種的情形,有種種的方法,絕不是凡是殺身都是成仁的,更不是成仁必須殺身的。

  但是,志摩:你千萬不要以為這個見解就是愛惜生命,而不愛惜主義或理想。愛惜生命正是因為愛惜一種主義。志摩,假使你有一個理想是你認為在你的生命的價值以上無數倍的,你怎樣想得到那個理想?是用自殺的方法去得到那個理想呢?還是活著用種種的方法去得到那個理想呢?假使你——或隨便一個男子戀愛了一個女子,好像丹梯愛毗亞特裡斯,或哥德小說中少年維特愛夏羅特(我舉這個例,但是不要忘記維特的苦惱不過是一本小說,並且他的戀愛又有複雜的情形),這個男子用自殺的方法贏取那女子的愛呢,還是用種種戀愛的行為與表示去贏取那女子的愛呢?這個男子在有的時候或者以為即使他自己失去了生命,果然那女子能對於他有愛意,他也情願,他也就達到了他的理想,但是像我這樣的俗人,你或者稱為一個功利主義者,總覺得這不過是失望者的自己安慰自己,與戀愛的本意不同。

  我也並不是根本的反對自殺,我承認各人有自殺的自由,但是如果以改良社會,挽回世道人心或忠於一種主義、信仰,或精神的生命為志願,便不應該自殺,因為自殺與這些志願是相矛盾的。凡是志願必須活著的人努力才有達到的希望,如巨川先生一生高潔的救世的行為尚不能喚起多人的注意與模仿,他老先生的一死會可以喚醒全世人嗎?即使他老先生的自殺一時可以警醒了許多人,那也不過是一般人一時的感情的表現,人類本能的愛惜生命的感情的表現,又于世道人心有什麼關係呢?無論巨川先生的志願是救世,或是醒世,都必須積極努力,以本人為始,聯合無數人努力的做去。救世或醒世沒有捷徑的,只有持久不懈的努力。我欽佩巨川先生之余還不得不說他老先生的自殺實在是一個遺憾。這或者是因為我曾進過大學法科的緣故!

  (孟和十月十二日)

  陶孟和先生是我們朋輩中的一位隱士,他的家遠在北新橋的北面;要不是我前天無意中從塵封的書堆裡檢出他的舊文來與他挑釁,他的矜貴的墨瀋是不易滴落到宣武門外來的。我想我們都很樂意有機會讀陶先生的文章,他的思路的清澈與他文體的從容永遠是讀者們的一個有利益的愉快。這裡再用不著我的不識趣的蛇足。我也不須答辯;陶先生大部分的見解都是我最同意的。活著努力,活著奮鬥,陶先生這樣說,我也這樣說。我又不是幹傻子,誰來提倡死了再去奮鬥?——除非地下的世界與地上的世界同樣的不完全。不,陶先生不要誤會,我並不曾說自殺是「改良社會,挽回世道人心」的一個合理辦法。我只說梁巨川先生見到了一點,使他不得不自殺;並且在他,這消極的手段的確表現了他的積極的目的;至於實際社會的效果,不但陶先生看不見,就我同情他自殺的一個也是一樣的看不見。我的信仰,我也不怕陶先生與讀者們笑話,我自認永遠在虛無縹緲間。

  (志摩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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