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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寧忌日


  ——談革命

  我這裡收到陳毅曲秋先生寄來一篇油印的《紀念列寧》,那是他在列寧學會的談話稿,開頭是:

  1,列寧於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一日逝世,到了現在恰兩周年,值得我們紀念。

  2,在這一年中的中國,國內的國民革命運動一天一天的高漲擴大,五卅運動的爆發,反奉戰爭的勝利,全國驅段要求國民政府的普遍,廣東革命政府對內肅清反革命派對外使香港成為荒島,這些重要事件都是列寧主義在俄國得了勝利後的影響且為所促成。在這重要事件中尤其重要的是工農階級表現了他的領導國民革命的力量,使一般敵人驚嚇恐懼。而他自身更可稱述的還在認識了他自己的黨——中國共產黨。所以他——工農階級——得在中國共產黨指導之下取得國民革命的領導地位。中國共產黨是什麼?那就是他的領袖列寧生前所訓練所指導的第三國際黨的中國支部。這支部以列寧主義為武器,這一年間在中國從滿洲里到廣州使帝國主義損失。明白的說帝國主義侵入中國八十多年,到了現在——世界革命領袖列寧逝世之第二年——才受了大打擊,至少喪失了一塊久為他的殖民地的地盤。

  陳先生的,是一個鮮明的列寧主義信徒的論調。他肯定,(一)列寧主義,或第三國際主義,是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唯一的希望,打倒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唯一的武器;(二)中國共產黨是間接受列寧孵育的;(三)中國共產黨是中國農工階級的黨;(四)國內國民革命運動是共產黨,就是農工階級,領袖指揮的;(五)因此,所有我們國民革命運動的成績,如上文列舉的,直接是中國共產黨的功勞,間接是俄國革命或列寧自身的靈感。

  我們不來爭功。睡夢是可怕的,昏迷是可怕的;我們要的是覺悟,是警醒我們的勢力。不論是誰,不論是什麼力量,只要他能替我們移去壓住我們靈性的一塊昏沉,能給我們一種新的自我的意識,能啟發我們潛伏的天才與力量來做真的創造的工作,建設真的人的生活與活的文化——不論是誰,我們說,我們都拜倒。列寧,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穌教,拜金主義,悟善社,共產黨,三民主義——什麼都行,只要他能替我們實現我們所最需要最想望的——一個重新發見的國魂。靈魂(Soul)是一個便利的名詞;它並不一定得包涵神秘的宗教性的意義,那就太窄,它包括的是一切有意識有目的的動作。一個人是有靈性或是有靈魂的,如其他能認識他自己的天資,認識他的使命,憑著他有限的有生的日子,永遠不退縮的奮鬥著,期望完成他一已生活的意義。同樣的,一個民族是有靈魂的,如其它有它的天才與使命的自覺,繼續的奮鬥著,期望最後那一天,完成它的存在的意義。但覺悟只是一個微妙的開端:一個花籽在春雷動後在泥土裡的坼裂:離著有收成的日子,離著花豔豔果垂垂的日子正還遠著哪。即使我們聽著了坭土裡生命消息的鬆脆的聲響,我們正應得增加我們責任的畏懼心;在萌芽透露以後可能的是半途的摧殘,危險多的是,除是傻子,誰都不能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存一絲放任的樂觀心。

  「認識你自己」(「Know thyself」)別看這句話說著容易,這是所有個人努力與民族努力唯一的最後的目標。這是終點,不是起點。這是最後一點甘露,實現玫瑰花的色香的神秘。耶穌釘在十字架上最後的號呼是徹底的自我認識完工的一筆。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的神通也是的。此外在個人的歷史裡更不易尋出這樣一個完全的例子。在先覺中蘇格拉底斯,也許,在他法庭上答辯後甘願服毒的俄傾;在詩人裡葛德,也許,在他寫成《浮士德》全書的日子,都是他一生性靈生活的供狀,可說是幾近了那一個最後的境界:認識,實現,圓滿。此外都差遠了。但這少數人曾經走到或是走近那境界的事實,已經足夠建設一個人類努力永久的靈感,在這流動的生的現象裡懸著一個不變更不晦色的目標。

  在民族的歷史裡,這種努力的痕跡一樣的可以辨認。往古的希臘,羅馬,可說在它們各個天限的範圍內給我們一個民族的努力開端,發展,乃至收束的一個比較完全的列證。在近代歷史裡文藝復興期的意大利,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中葉的德意志,大彼得起至現在革命中的俄國,可說是比較不完全的例證。單就政治說,英國當然也是一個有意識努力的民族。此外都是不甚清楚的了。

  但自從馬克思的發見以來,最時行的意識論不再是個人,不再是民族,而是階級的了。階級,馬克思說,是人類有歷史以來到處看得見的現象;階級,按他說,往往分成壓迫的與被壓迫的兩種,這倆永遠是在一種戰爭的狀態,有形或是無形。在近代工業主義的社會裡,馬氏說,階級化的痕跡更分明,它那進程更急促,它那戰爭更劇烈。他預言勞工階級對抗資本階級最後的勝利;為要促成這革命,先得造成勞工階級「自我的意識」,這意識便是勞工革命基本的力量。再因為這階級分野是普遍的現象,是超國別種別的現象,將來最後的革命也必定是普遍性,國際性的。因此提倡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即使不至是勞工革命(它的成功是人類的天國)的漢奸,至少不免妨礙它的發展與進行。因此,我們中國也有了馬克思主義黨或是列寧主義黨或是共產黨或是第三國際(都是一樣東西),正因為中國與列國一樣,不僅也有階級的分野,並且是壓迫的與被壓迫階級的分野。因此,中國的共產黨徒所反抗的不僅是外國的帝國主義與外國的資本主義,它也反抗國內的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

  這看來是很明白而且合邏輯的說法。但是正是我們各個國民應得認真想一個清楚的地方,因為革命來的時候是影響我們國民生活的全體的。並且就智理方面說,革命,至少它的第一步工程,當然是犧牲,我們為要完成更偉大的使命我們也當然應得忍受犧牲——但是一個條件我們得假定,就是:我們將來的犧牲一定得是有意識的。為要避免無意識的犧牲,我們國民就不能在思想上躲懶,苟且;我們一定得領起精神來,各個人憑他自己的力量,給現在提倡革命的人們的議論一個徹底的研究,給他們最有力量的口號一個嚴格的審查,給他們最叫響的主張一個不含糊的評判。

  我個人是懷疑馬克思階級說的絕對性的。兩邊軍隊打仗的前提是他們各家壁壘的分清;階級戰爭也得有這個前提。馬克思的革命論的前提是一個純粹工業主義化的社會,這就是說社會上只有勞工與資本的分別,兩造的利害是衝突的,態度是決鬥的。他預言中等階級的消滅。這個工業社會的戰場上只有一邊是勞工,一邊是資本;等到濠溝設備齊全以後勞工這邊就可以向資本那邊下總攻擊令——最後的勝利,他更側重的預言,當然是勞工的。但至少就近百年看(以後我們不知道),就在馬克思時代最工業化的國家,他的預言——資本集中,中等階級消滅——並不曾靈驗。不,資本集中自集中,散放自散放,並且中等階級的勢力,政治的,社會的,甚至道德的,不但不曾消滅,並且更鞏固了。唯一實現了革命的地方是俄國,那是在近代強國中工業化程度是淺的一國。俄國的另一個特徵是它沒有中等階級(波淇窪),這實在是它革命得勢的消息。俄國革命成功的原因固然很多,但這沒有中產階級的事實,當然是重要原因的一個。所以俄國革命雖然有了相當的成功,但不能說是馬克思學說所推定的革命;因為俄國的階級分野不是工業化的結果,不是純粹經濟性的階級。

  至於中國,我想誰都不會否認,階級的絕對性更說不上了。我們只有職業的階級士農工商;並且沒有固定性;工人的子弟有做官的,農家人有做商的,這中間是不但走得通,並且是從不曾間斷過。純粹經濟性的階級分野更看不見了——至少目前還沒有。因此在我們的戰場上,對壘的軍隊調齊,戰線畫清的日子,即使有那一天,也還遠得很,在這時候就來談戰略在我看是神經過敏。

  但這不是說我們就不應得有革命工作的努力。革命我們當然得積極準備,而且早動手一天更痛快,只是革命有種種不同的革命,目的,手段,完全不同,甚至相衝突的盡有。我是一個孤陋寡聞的人,但新近也常聽見什麼「國民革命」的呼聲。有人告訴我說這是國民黨的工作,孫文主義的花果,雖則,我不怕丟臉對你們說,我所知道的孫文主義不比我知道南美洲無花果樹的生活狀態多。隔天有興致時,前天我自對自說,何妨拿什麼三民主義一類的主張來揣摹揣摹,廣廣見識也是好的。但這次陳毅先生的話又使我糊塗住了。聽他說,仿佛(豈止仿佛)領導指揮我們國民革命的不是國民黨,倒是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是什麼,」陳先生說,「那就是他的領袖列寧生前所訓練所指導的第三國際黨的中國支部。」那也不壞,但這來豈不是我們革命的領袖不是中國籍的孫文或是別人,而是一個俄國人。那原來是,共產黨的眼裡,據說,只認識階級,不認識種族,誰要在這種地方挑眼無非洩露他自己見解的淺薄。

  但革命的分別依然分明的在著。按我粗淺的想法,就中國論,革命總應得含有全體國民參加的意義;我們要革的事情多著哩,從我們各人穿衣服說話做文章娶親一類事情革起一直革到狹義的政府,我們要革我們生活裡思想裡指點得出的惡根性奴性,我們要革一切社會性道德性不公道不自然的狀況……反正這革命是直著來的,普及國民生活的全體的。反面說,第三國際式的革命是好比橫著去的,它側重的只是經濟的生活,它聯絡的是別國的同黨,換一句說,這共產革命,按我淺薄的推測,不是起源於我們內心的不安,一種靈性的要求,而是盲從一種根據不完全靠得住的學理,在幻想中假設了一個革命的背景,在幻想中想設了一個革命的姿勢,在幻想中想望一個永遠不可能的境界。這是迂執,這是書呆。

  但是再說呢,有革命覺悟的,不問他的來源是莫斯科或是孫文學說或是自己的靈府,總是應得獎勵的,總比混在麻木的生活裡過日子的強得多。實際為革命努力的,也不問他走的是正路是小路是邪路,也是值得讚賞的,總比在勢利社會裡裝鬼臉的強得多。思想錯誤不礙,只要它動活,它自然會有走入正道的機會;用力方向不對也不礙,只要精力開始往外用,它遲早有用對的一天。

  我是一個不可教訓的個人主義者。這並不高深。這只是說我只知道個人,只認得清個人,只信得過個人。我信德謨克拉西的意義只是普遍的個人主義;在各個人自覺的意識與自覺的努力中涵有真純德謨克拉西的精神:我要求每一朵花實現它可能的色香,我也要求各個人實現他可能的色香。在我們這花園裡,可憐!你看得見幾朵開得像樣的花?多的是在枝上凍癟了的,在含苞時期被風刮掉了的。不,多的是不曾感受春信的警醒在泥封的黑暗裡夢夢著的。所以我們需要的是風,是雪,是雨,是一切摧醒生命的勢力,是一切滋養生命的勢力,但我們不要狂風,要和風,不要暴雨,要緩雨。我們總得從有根據處起手。我知道唯一的根據處是我自己。認識你自己!我認定了這不熱鬧的小徑上走去。

  再回到列寧。我卻不希望他的主義傳佈。我怕他。他生前成功的一個秘密,是他特強的意志力,他是一個Fanat ic。他不承認他的思想有錯誤的機會;鐵不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是一個理想的黨魁,有思想,有手段,有決斷。他是一個制警句編口號的聖手;他的話裡有魔力。這就是他的危險性。他的議論往往是太權宜,他的主張不免偏窄;他許瞭解俄國,在事實上他的確有可驚的駕馭革命的能力,但他的決不是萬應散。在政治學上根本就沒有萬應散這樣東西。過分相信政治學的危險,不比過分相信宗教的危險小。我們不要叫雲端裡折過來的回光給迷糊了是真的。青年人,不要輕易謳歌俄國革命,要知道俄國革命是人類史上最慘刻苦痛的一件事實,有俄國人的英雄性才能忍耐到今天這日子的。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情,不比趁熱鬧弄弄水弄弄火搗些小亂子是不在乎的。

  (一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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