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俱樂部」週末之夜 初冬時節,天氣陰冷,鉛灰色的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鍋,緊扣在大地上,鍋裡 面沒有一絲風,悶得人喘不過氣兒來,人人的心情也像鉛一樣沉重。樹葉差不多 快落盡了,露出了鳥巢,間或有一隻烏鴉飛過,帶著難聽的叫聲。我們埋頭給麥 田放水,冰冷的水無聲地流進褐灰色的土地,湧起灰色的泡沫。柔弱無依的麥苗, 在水面飄搖著。 1966年11月19日,又是一個週末。現在是「狠抓革命」階段,還沒提「猛促 生產」,勞動全靠自覺,可人們幹得還挺積極的。這,說是習慣也可以,說是用 幹活兒來暫時麻痹自己也可以。收了工,今晚幹什麼?照慣例,週末晚上是不學 習、不讀報,也不開會的。 可是你能在院裡到處走動麼?──你想進行什麼活動? 到別的宿舍裡聊天?──你想搞反動串聯? 或許你想下盤棋?──你對現實鬥爭抱什麼態度?懷著什麼鬼胎? 不約而同,大家都默然地在鋪位上半坐半靠地歪著。這是勞教右派們的一種 特殊坐姿:把被子疊成厚厚的方塊兒,靠牆斜放,人倚在上面,兩腿伸直,或把 疊好的被子略微打開些,一半鋪在炕上,另一半靠牆,背部緊靠著軟和厚實的棉 被,頗有點兒像是靠著沙發的味道。有吸煙習慣的,再點燃一支劣質的廉價紙煙, 縷縷青煙遮蓋了四周所能看到的一切,把自己與現實暫時分割開來,掩護自己進 入另一個虛無縹緲的世界。──這是當時勞改隊基本上統一的生活方式。 眾人都這樣坐著,只有劉佛生的位置空著,他又上隊部開會去了。週末召集 組長開會,會有什麼事兒呢?開會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他不僅是四組的學 習組長,直接管著十幾號人,還和外號王癩皮的王祖德一起當中隊宣傳員。現在 的的宣傳員很少像以前的宣傳員杜高那樣上工地拿起鐵皮喇叭筒大聲喊叫了。大 家出工,他倆多半留下來整理各種揭發交代的材料、撰寫批鬥會上的發言稿,或 按照隊部的意思寫批判大字報,完成批鬥會的各種準備工作。有時候剪報,分類 貼在一間被隊部叫做「俱樂部」的空房子裡。然後組織這些早已看過報紙的勞教 右派們去「參觀展覽」。他倆說得上是隊部的助理和參謀,是名副其實的高等犯 人。 劉佛生的父親是個資本家,五十年代不知為什麼關進了監獄,六零年死在裡 面。劉佛生在小組會上發言說:他聽到父親死去的消息,唯一的反應是感到松了 一口氣。因為他從此以後可以不再背這沉重的家庭包袱了──不是背更沉重的 「有殺父之仇」的包袱,而是沒有包袱可背了。 劉佛生終於從隊部回來了。他的臉色鐵青,喊了一聲:「大家注意!」臉上 一副十分嚴肅的神情,可以預料他將要宣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或者要傳達隊 部的什麼重要指示。他一邊翻看小本子,一邊瞟視各人的表情變化,慢慢兒地說 出一件事情來。 事情是這樣的:上個星期天,大家都在宿舍裡休息,在一組宿舍裡,閑得無 聊的郭允德坐在炕上,在一個翻過來的舊香煙盒兒上瞎寫。煙盒是阿爾巴尼亞進 口的(改革開放以後方才知道,這種所謂的進口煙,實際上是在中國生產的)LUX 牌。這種煙是硬盒精裝的,價格卻比國內產的中下等煙還便宜,只是煙味兒不太 正,一般人都不愛抽,卻被窮勞改犯們認為是價廉物美的最受歡迎的品種,因此 那時候三余莊到處都是這種煙盒兒。也許是那時候大會小會報紙廣播上「毛澤東」 三個字出現的頻率最高,也許是宿舍牆上到處貼著「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 「毛澤東思想戰無不勝」之類的標語,所以他就漫不經心地在煙盒兒的背面寫下 了「毛澤東」三個字。當然,也還有一些別的字句。湊巧坐在他旁邊同樣閑得無 聊的王玉琦和他閒聊起來: 「老郭,你原來是哪個單位的?」 「我是鋼鐵學院的學生。」 「鋼鐵學院?哪個系的?」王玉琦饒有興趣地刨根問底。 「軋鋼系。」 「軋鋼?這個『軋』字,怎麼個寫法?」 郭允德怕說不清楚,於是順手就把「軋」字寫在煙盒上給他看,說來也是湊 巧,這個「軋」字,正好寫在「毛澤東」三字的上面,不過明顯偏在一邊,並不 在一行上。 當時他們倆誰也沒注意這件事情,寫完了,就把煙盒兒順手一扔。但是王玉 琦的冤家對頭董立(注意:這裡用的是他的真名,沒經過「技術處理」),卻早 在一旁密切地注視他們。沒等郭允德、王玉琦反映過來,董立就把這個煙盒兒拿 了過去仔細端詳。一見有這樣四個字,如獲至寶,當時就舉著「勝利品」沖向隊 部。那時候七中隊的指導員換了個姓於的,他雖然也很「左」,不過中隊裡幾次 發生打人事件以後,他倒是明確表示過今後不許隨便打人。但他最近外出開會去 了,中隊 工作由新調來接替郝中隊長的蓋某主持。董立就把繳獲的「罪證」交給了蓋 中隊長。 董立是琉璃河小學的音樂教師,個子矮小,文化水平相對而言也比較低。他 幹活兒不行,告密打小報告卻是行家裡手。王玉琦原是鋼鐵研究院的一名普通幹 部,「反右」中因為湊不夠5%的「定額」,只好拉他來湊數。他文化不高,但性 格直爽,平素最看不慣董立那些鬼鬼祟祟的勾當。他的身材雖然並不高大,卻也 膀大腰圓,前不久就因為董立瞎彙報,王玉琦曾經用拳頭「教訓」過他,封了他 一隻眼睛。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因為董立這個壞小子報復引起的。 蓋隊長把「罪證」拿去給一組學習組長劉乃元看,要劉乃元先在組內組織批 鬥。劉乃元一眼就看出這四個字根本就不是連續寫下來的,但是剛一提出不同意 見,就遭到了蓋隊長的「駁回」。劉乃元無可奈何,只好不痛不癢地在組內開了 幾次會,當然是什麼結果也沒有。 郭允德心知這件事兒沒完,預料到將要大禍臨頭;王玉琦心裡對董立更加厭 惡、反感,當別的組有人問及這件事情的經過,王玉琦當然嚴詞譴責了董立,最 後還說:「等著瞧,不定哪天我還要封了董立這小子的那只眼睛!」 這句話,又有人報告了蓋中隊長,今晚上組長們開會,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蓋中隊長佈置了今晚開會鬥爭王玉琦以後,接著動員說: 「反改造分子膽敢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還要對靠攏政府的人行兇報復, 就因為以往對他們的鬥爭太客氣了,他們才這樣猖狂: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有 些積極接受改造的人,老找隊部,說反改造分子如何罵他們,還要打他們。我說, 你不用找隊部,找隊部也沒有用。他罵你,那是你願意聽!他打你,那是你願意 挨! 「今晚開會,要狠狠打擊反改造分子的囂張氣焰,鬥爭方式不能像過去那樣 客氣。他要打,咱們就打個樣子給他看看。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是檢 驗每一個人究竟擁護毛主席還是反對毛主席,是站在政府一邊還是站在反改造分 子一邊的時候,每個人都要以實際行動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今晚七點半第一小組在俱樂部開會鬥爭反改造分子王玉琦。因為他企圖行 凶報復。郭允德另作處理,今晚主要鬥爭王玉琦一個人。歡迎其它小組的人自願 參加。」 「自願參加!」開鬥爭會居然還有「自願參加」這一說,這可真是蓋隊長 「主持中隊日常工作」以來的新舉措!連看電影都要集合點名「統一行動」的勞 改機關,開性質如此嚴重的鬥爭會,居然不開全隊大會而用小組會的名義!既要 收斂「每一個人」卻又是「自願參加」!這種會,恐怕沒有哪個人竟會糊塗到不 「自願」參加吧?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對這批五七年的書呆子們,還是估計 錯了。 傳達完了,時間也到了七點半,劉佛生率領全組走向俱樂部。范光東、謝自 愚、胡德來等「積極分子」精神抖擻地走在前面,其它人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面。 範光東是北京市政協秘書處秘書,山西人,大家都叫他「老西子」。他雖然 是解放前輔仁大學經濟系畢業生,但是寫起字來歪歪扭扭,真不知他這個秘書是 怎麼當的。他劃右派以前,因為與小保姆私通,夫妻關係本來就極緊張,一劃右 派,老婆就跟他離婚了,所以他也成了北京沒有直系親屬的人之一。他身材臃腫 顢頇,幹活沒體力,老完成不了定額,可是飯量卻極大。多虧吳越隔長不短兒地 進城去幫他到南小街一個姓郭的女人家裡去拿燒餅、點心之類回來吃,一拿就是 一麵粉口袋。沒想到喂出這樣一頭「白眼狼」來,吳越真是瞎了眼了。──此人 現已故去。 謝自愚更是一個突出的兩面派。他是北京水利電力學校畢業的技術員,湖南 人,個子不高,肚子裡並沒多少東西,卻傲得不行,自稱是鐵托的乾兒子,曾揚 言要寫一部《續國家與革命》,要與列寧比一比高低。特別是後期,簡直像一頭 瘋狗,逮誰咬誰。 胡德來是哈工大的一年級學生。劃右派以後,並沒有送他勞動教養,是他自 己積極爭取:到新華書店去偷書,被抓住以後,才進了公安局的。不過落實政策 以後,卻數他本事大,如今已經有了兩所住宅,還有自己的小車,在「三余莊右 派」當中,堪稱首富。 所謂的「俱樂部」,前面說過,只是一間空房子,其實裡面從來沒有撲克、 象棋之類的文娛用品。 我們走到俱樂部門口,其它各組也陸續來了,有些人手裡還拿著木棍。我心 裡猛地一驚,儘管估計到今晚可能要動武,原以為也不過像打楊路、繆光謙那樣, 不過打上幾拳踢上幾腳罷了,現在看來,他們是要「學紅衛兵」的「大打出手」 了。我不由得為王玉琦的處境擔起心來。 進入會場坐下,看見裡面已經來了不少人,一百多人把不大的屋子填得滿滿 的,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往日一開會就抽煙,今天竟沒有一個人抽的,連咳嗽 也只是偶爾有一兩聲。天花板上一支五百瓦的大燈泡亮得刺眼,牆上貼著四張方 方正正的大白紙,每張紙上寫著一個鬥大的黑字,合起來是:鬥鬼大會 今晚上真的要把人鬥成鬼嗎? 兩個隊長早就來了,一個是王隊長,另一個是新調來的高隊長或岳隊長,記 不清他姓什麼了。他倆一反常規,不進屋主持會議,卻像牛頭馬面似的分別站在 兩個門的外面,滿臉殺氣,狠狠地盯著進入室內的人群。看那架勢,今天的會場 是只許進不許出的了。 儘管今天的會是一組的小組會,別的組不過是「自願參加」,但是這個「鬥 鬼大會」卻不是由一組學習組長劉乃元主持,而是由中隊宣傳員劉佛生越俎代庖。 後來才知道:劉乃元因為感冒,大夫給了假條讓他休息三天,今天正好是最後一 天。他「躺倒不幹」,可以說是名正言順的。 第一道程序,自然是援例恭讀毛主席語錄,眾人屏聲靜氣聽劉佛生領讀。平 時開會,往往從隊部所挑選的語錄就能大致估計到鬥爭會的火力猛烈程度,這次 選的語錄卻只有兩條: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不倒。這 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接著就是那段全國傳誦,使用率極高,牛鬼蛇神們聽了都會心驚膽戰的著名 語錄: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 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 的暴烈的行動。」 劉佛生接著介紹「事件」的經過,剛開了個頭,王癩皮迫不及待地領頭高呼 口號: 「誰反對毛澤東思想就打倒誰!」 「誰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就砸爛他的狗頭!」 人人伸直胳膊大聲叫喊。在狹小的空間裡喊聲彙集在一起,顯得特別響亮, 真所謂「聲震屋瓦」。 王癩皮又喊:「把王玉琦揪出來!」 一群「積極分子」一疊連聲狂喊: 「把他揪出來!」 「把他揪出來!」 「砸爛他的狗頭!」 王玉琦默默地從人堆中站起來,走到會場中間。那裡有一小塊空地,是專門 留給他的。他身材不高,卻粗壯結實,選擇他做為毒打對象,是蓋中隊長的高明 之處,要是換了瘦小枯乾的楊路等人,恐怕挨不了幾下打就沒命了。 幾個「積極分子」站在他身後,按住他的腦袋用力往下捺。 稍稍平靜以後,劉佛生以會議主持人的姿態站了起來說:「現在,先由董立 揭發。」 身材矮小的董立,一聽「主帥」發出了命令,立刻像出陣的戰將似的挺身而 出,耀武揚威地站在王玉琦面前,指手畫腳地說了起來。按說,他的揭發應當屬 於「控訴」一類,應該以他受到王玉琦「報復」的遭遇激起人們對王玉琦「罪行」 的憤慨。但是他又絲毫沒有通常控訴者那種淚流滿面、泣不成聲的樣子。因為他 實在無法掩飾立功後洋洋得意的心情。當他說到抓住了「罪證」跑到隊部的時候, 幾個「積極分子」高喊口號: 「董立做得對!」 「堅決支持董立!」 但是沒有人響應,其餘幾個「積極分子」也不做聲 .有幾個早就不耐煩了的 「積極分子」沖上來對王玉琦大喊:「跪下!跪下!」算 是對喊口號的呼應配合。他們見王玉琦沒動,就上前把他推倒按住,並朝他 臉上身上亂打亂踢。董立、劉佛生、王祖德也紛紛揮拳猛打。王玉琦不敢還擊, 只好雙手抱頭護住了要害部位,一面「哎喲哎喲」地叫喚著。腦袋護住了,背上 又「咚咚咚」地挨了幾拳。幾個打手早就有所準備,他們模仿紅衛兵,解下腰間 的皮帶,狠狠抽打王玉琦的胳膊、脊背。但有棉衣護著,並不太痛,打手們覺得 不過癮,就一齊狂呼: 「他媽的,把他的棉衣扒了!」 「把衣服扒光!」 「叫他自己脫!」 王玉琦當然不會自己乖乖兒地脫了衣服請人家打。於是打手們立刻撲了上去, 七手八腳地扒他的衣服。到了這時候,王玉琦想不馴服也不行了,他像一頭任人 剝皮宰割的羔羊,露出了光光的脊背,一個粗壯結實的胴體暴露在耀眼的燈光下! 蚊子盯住了血,惡狼看見了肉,兇狠的目光露出驚喜,打手們爭先恐後地掄 起皮帶向裸露的肌肉抽去,舉起木棍砸去。鞭撲皮肉的劈啪聲淹沒在淒厲的慘叫 中,一聲聲撕心裂肺。我覺得耳膜仿佛要被刺破,連凝固的空氣也被劈開了。 「大會主持人」劉佛生想起了會議程序,喊了一聲:「大家靜一靜,讓董立 把話說完。」 董立三下五除二結束了顯得過時的發言。積極分子又喊:「把郭允德揪出來!」 「反革命分子郭允德滾出來!」 所有的目光一齊轉向蜷縮在人群中的郭允德,幾個打手搶入人群伸出利爪, 郭允德直往後躲,他身邊的幾個人滿臉驚恐,一邊小聲地說:「快出去吧!」一 邊輕輕推他。 幾雙魔掌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下子把他從人群中拖到了王玉琦的身邊。這個 身體健壯的大漢,此刻像秋風裡的一片落葉,身體不住地瑟瑟發抖,臉上的肌肉 在抽搐,充滿恐懼的雙眼不知在向誰乞求。許多人不忍再看,把目光轉過一邊去 或看著地上。我一轉臉,看見楊路的臉色慘白,正轉過臉來看著我。 劉佛生因勢利導,他似乎忘記了蓋中隊長「只鬥王玉琦一人」的指示,竟把 鬥爭矛頭轉向了郭允德。 一個「積極分子」厲聲責問:「你為什麼要軋毛澤東?」 一群「積極分子」同聲應和:「說!快說!」 郭允德小心翼翼地哆嗦著分辨:「我說的是『軋鋼』的『軋』……」 「你是不是要造一架軋鋼機軋毛澤東啊?」一個「積極分子」獰笑著問。 另一個「積極分子」揭發:「他有個小本子,上面抄了一首詩,寫的是:」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幾個打手跳起來邊打邊喊:「我叫你當鬼雄!我叫你當鬼雄!」 郭允德被打得搖搖晃晃,撞到了牆上,連牆上貼著的大白紙也搖搖晃晃的。 打手們又把他拽過來,按在地上,幾下子也把他的上身衣服脫得精光。 先是拳打腳踢,接著皮帶木棍,暴雨似的向兩堆血肉之軀猛抽猛砸。俱樂部 轉瞬間變成了行刑室,一幕幕地獄的慘景突然呈現!王玉琦發出痛徹心肺的高聲 慘叫。郭允德痛得大喊大嚎:「媽呀!媽呀!」一個三十多歲的強壯男人居然會 像孩子一樣哭喊,聽起來特別可怕。這是人性在呼救,絕望中求生的本能在呼救! 打手們獰笑:「你媽也救不了你!」接著又是幾皮帶! 木棒和野獸的利爪一起狂舞,皮帶刮起的妖風在橫掃。一棍子下去,背上立 刻一塊青紫,一皮帶抽來,赤裸的脊背上又添一道血印。牆在搖晃,地在震動, 吊在屋頂上的燈泡也在震動,燈光在牆上映出了魑魅魍魎的幢幢鬼影,不斷傳來 連虎狼也不忍心聽的慘叫聲猶如萬箭穿心! 我的心在狂跳,要跳出心臟!我的血在奔突,要衝破血管!如果我現在有槍, 我會毫不遲疑地向這群喪盡天良的傢伙開火!如果我手中有刀,我會「大刀向鬼 子們的頭上砍去」! 我恨自己是個文弱書生,不會少林武術。我恨自己無權無勢,不能除暴安良。 為什麼武俠小說中的劍客不從天而降?為什麼老天爺不睜眼管管這些人間的惡魔! 我的血在往上湧,我的氣往上沖,我真想大喊一聲:「魔鬼們,住手!」可 是我不能,不能呵!那樣,我們三個人就都會被這些沒有人性的暴徒活活打死的! 被人們稱作沒心沒肺的武大德,外號武三蛋──壞蛋、笨蛋、渾蛋──充分 發揮了他的第一個特點。他額上青筋爆起,張開大嘴,露出板牙,上面掄圓了皮 帶猛抽,下面用腳亂踢。嘴裡像毒蛇吐信似的不乾淨地罵著。如果說紅衛兵把 「革命行動」作為毒打的代名詞,他這些不堪入耳的髒話,就應該叫做「革命語 言」了吧! 也有些打手不像武三蛋那樣一味毒打,他們打上幾拳又忙裡偷閒地注視著人 群的反應,看看他們有何表現。特別是劉佛生,兩隻小綠豆眼總是骨碌碌地滿場 上亂轉,不知窺探些什麼。 按住王玉琦、郭允德的人早已放開手,騰出他們倆的後背來,讓更多的打手 可以有 「用武」之地。他們兩個雙臂護住頭部,身體本能地躲閃皮帶棍棒的狂噬。 他們的兩腿被踢傷,已經站立不起來,只能在地上亂滾亂爬。佈滿傷痕的身軀爬 到哪裡,皮帶棍棒就追到哪裡,哪裡的人群就驚恐地退縮。 這時候,把門的兩個「牛頭馬面」終於進來了。鞭撲皮肉的聲音突然停止, 尖銳的慘叫聲也低沉下來,打手們自動讓開一條通道。他們冷冷地審視著趴在地 上、兩手抱頭、不斷唉喲呻吟的兩個「鬼」,足有幾秒鐘的工夫,高隊長突然厲 聲高喊:「張曉謙!」 張曉謙是目前右派勞教隊唯一的一名就業人員,擔任倉庫保管員重任,是個 得到部隊信任的高等犯人。為什麼突然喊他? 張曉謙連忙上前答應,高隊長吩咐:「上倉庫拿兩條繩子,把這兩個傢伙給 我吊起來!」 「是!」張曉謙回轉身,一溜小跑不見了。 「這條狗!」我心裡暗暗地罵。我平素對他就沒有好感,這傢伙總是板著臉 好像誰欠他的債似的。今天他又跑去拿繩子。只要把他們倆吊起來,他倆今天就 沒有活路了。 趴在地上,胳膊還能護住頭部、心臟、肋下等要害部位;一旦被吊起來,且 不說捆吊本身造成的傷害,而且根本無法躲閃,打手們想打哪裡就打哪裡,這個 世界又要添兩個冤鬼了! 高隊長佈置完畢就離開現場。一些純屬「表態型」的打手也逐漸住手了。剩 下的武三蛋、範北新、張效秦、趙家任等「八大金剛」卻更加瘋狂起來,那隱藏 在人性黑暗最深處的殘暴因子也衝破一切限制,毒打早已超出了「表示自己立場 有了轉變」的範圍,變成了獸性的發洩,打手們個個成了施虐狂! 受害者慘叫,打手們狂呼,拳頭巴掌早已不過癮了,木棍皮帶輪番猛打,受 害者拼命掙扎滾動,用盡全身氣力叫喊,眾人再也無法保持平靜,都身不由己地 站了起來,擁擠著、湧動著,像一鍋煮沸的開水,全場大亂。當人群湧到了門口, 我趁勢退出會場,門外已經有十來個被擠出來或被嚇得退出來的人,個個臉上極 度驚恐,這種場面對誰都是第一次! 高隊長卻往室內擠,他大概想瞭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趁沒人注意,我快步走到廁所。我需要找個地方冷靜一下,把快要跳出腔子 的心捺回去。我已經忍受不住這種精神上的折磨。看著無辜的人遭受長時間的毒 打而自己無能為力,看著人性中最殘忍最醜陋的獸性在盡情表演施展,這簡直是 對每一個尚有人性的人的一種懲罰。面對這樣的場面,真不得不承認:那些打手 乃至那些無動於衷的人,確實已經「改造」得與眾不同了。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對自己的同類這樣兇殘?難道僅僅是為了 表現自己?難道也像紅衛兵一樣,是對「階級敵人」懷有先天性的「革命義憤」? 還是那個名叫「殘忍」的魔鬼附身了?人性在呻吟、在退縮、在掙扎;獸性在橫 行、在飛舞、在瘋狂! 冷靜!千萬冷靜!廁所也不是久呆之地,一旦被隊長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毒打的恐怖隨時威脅著每一個良心未泯的人,稍有不慎,不僅無助于受害者,連 自己也可能活活被打死! 我定了定神,又趕緊回到會場門口。兩個「牛頭馬面」正把退出會場的人往 回趕:「都進去!都進去!」我連忙混在被趕的人群中,溜進了會場。 我出去了大約一刻鐘,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知道。後來才聽說,就在 毒打高潮中有人高喊了一聲:「在我們病號組,也有一個反改造分子,他長年泡 病號,不出工。像這樣的反改造分子,難道不應該也拉出來鬥嗎?」 他說的「反改造分子,指的是李泰倫。可是當時大家正盯住了王玉琦和郭允 德,誰也沒理睬他。要不然,李泰倫那夜晚也非被打爛了不可的。 毒打還在繼續,絲毫沒有放鬆。張效秦怪眼暴突,輪起皮帶猛抽,一皮帶下 去,舊傷痕上立刻添上新傷痕。這傢伙以前進過公安幹校,還到北京市公安局設 在黑龍江中蘇邊境的著名勞改單位興凱湖農場實習過。他打人特別兇狠,大約是 因為受過特殊訓練吧! 趙家任臉上的滿臉橫肉已經沁出了汗珠,他也掄圓了皮帶。在「反騷亂」中, 他只發揮了大嗓門的特長,其餘的能量沒有充分發揮。今晚這裡是他們一夥兒的 天下,他自然要大顯一番身手。還有范北新、陳平,更不用說武三蛋之類,個個 挺胸叉腰、齜牙咧嘴、豎眉立目、威風十足。時光似乎倒流了十幾年,他們儼然 都成了「革命小將」似的,在五百瓦大燈泡的強光照射下,一個個露出了猙獰的 吃人面目! 這裡附帶說一句:打手陳平,原是北京紡織公司幹部,落實政策後,愛人已 經與他離婚,右派朋友也因為他是個打手而不願與他交往,日子過得很苦惱。但 在八九年的六四事件中,他卻有過躺倒在軍車前面,阻止解放軍去天安門鎮壓請 願學生的「壯舉」,也算是「右派」中積極支持學生的急先鋒。他的形象當天就 被密探記下,事件後在街上以「違反交通規則」為由把他抓進了公安局,問的則 是「攔阻軍車」的罪名。後來形勢有變,由單位出面保釋。〗 看!楊學東(原政法學院助教)高舉木棍惡很很地砸下來了。他以前對謝自 愚說過:「我們的問題要解決,除非中國也出個赫魯曉夫。」結果被謝自愚立即 檢舉了。他感到前途凶多吉少,今晚表現得這麼兇狠,是想用別人的血來洗刷自 己吧? 就連張凱元,一個瘦小枯乾的糟老頭子,也得空就上前擰一把、打兩拳,借 以表現他的「積極改造」! 王玉琦、郭允德蜷縮在地上不能動彈了。他們已經沒有掙扎爬滾的氣力,皮 帶木棍打下去,再也激不起尖厲的叫喊,而只有微弱的呻吟、低沉的哀鳴。他們 身上早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到處是慘不忍睹的傷痕。時間似乎已經凝固了, 不再向前。不少打手已經累得不行,停下來靠牆喘氣,有的還發出鄙夷的冷笑, 不時用腳踢踢那兩個半死不活的「鬼」,邊踢邊罵:「他媽的,裝死!」 大約是聽到慘叫聲逐漸微弱下來的緣故,高隊長進來了。他仔細審視著兩個 「鬼」,那目光,純粹是屠夫注視著被宰牛羊的目光,冷靜得嚇人。 這時候,出去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張曉謙,不知從哪裡突然鑽了出來:「報告 隊長,倉庫的鑰匙找不到了。」 保管員把倉庫鑰匙丟了,就好像做官把印丟了一樣。我心裡暗說:「算你張 曉謙還有點兒人味兒。」高隊長卻沒有理會他這個明顯不合情理的解釋,看了兩 個「鬼」一眼,又看了看那群疲憊不堪的打手,居然什麼也沒說,竟匆匆地走了。 打手們一時拿不定主意:隊長這時候走了,什麼意思?可別領會錯了。何況 大多數打手也實在沒有繼續再打的勁頭了。 突然,八九個彪形大漢沖了進來,後面跟著三個人:蓋中隊長氣勢威嚴中帶 有幾分高深莫測的派頭,目光咄咄逼人,「牛頭馬面」則緊跟他身後。這些大漢, 我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個個手提長條木板,來勢洶洶,一個勁兒地喊:「兩個壞 蛋在哪裡?」人群趕緊讓出一條通道。我聽見有人小聲說:「是後面就業隊的組 長。」哦,原來是部隊調來的生力軍! 又是一陣腥風血雨,木板狠命地砍下去,向兩堆血肉模糊的肉體砍下去,本 來已經微弱下去的呻吟聲又變成了尖聲慘叫,淒厲而嘶啞,慘不忍聞。傷痕上又 摞上傷痕,已經不大能動彈的兩堆血肉又猛然蠕動起來。這是生命在作最後的掙 紮!看了看那兩個似乎已經「死去」的鬼,在自己的安排下又受到強烈刺激而 「活了過來」,蓋隊長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欣賞了一陣之後,仿佛火候已到, 他乾咳了兩聲。 一切歸於平靜,只有蓋隊長的聲音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迴響:「今晚的會就到 這裡,各組回去馬上討論,每個人都要聯繫今晚自己的實際表現,表明自己的態 度。大家要擦亮眼睛,看周圍有沒有誰對這兩個傢伙抱同情態度的。」然後又吩 咐一組的生產組長:「今晚安排四個人輪流值班,防止他們行兇報復。」 支援隊伍洋洋得意地走了。打手們帶著喜悅和疲倦,其他人帶著恐懼和悲憤, 也陸續走了,燈泡還是那樣亮,燈光下「鬥鬼大會」四個字還是那樣刺眼。離開 實為「刑訊室」的「俱樂部」,外面的寒風吹冷了我燃燒著的血液。也許馬上就 要輪到我了。我寫的那首詩已經落在隊長手裡,今晚上我的「表現」又是這樣, 隊部會放過我嗎? 在劫難逃! 回到組內,大家都在炕沿上端端正正地坐下,沒有誰敢像往日那樣靠著被子。 劉佛生主持開會,先帶領大家讀毛主席語錄:「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什 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這段語錄較長,恕我不全文照抄了。 讀完語錄,他開門見山地說:「今晚開會對反毛澤東思想分子進行了堅決的 鬥爭,大家對這兩個壞蛋膽敢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還想對檢舉的人進行報 複的行為,都非常氣憤,可是咱們組內有的人卻不是這樣。」稍稍停了一下,他 把臉轉向我,然後喊我的名字。 我毫不遲疑地站了起來。我知道:我的時辰到了。自從聽到「大辛莊慘案」 的那一天起,我就隨時準備迎接這一時刻的到來 .此刻,任何膽怯猶疑都無濟於 事:「事到 萬難須放膽「,老子今天跟你們拼了。如果也把我抓進」俱樂部「,先把那 只五百瓦的燈泡砸爛了再說。然後在黑暗中混戰一場,最好先抓住這個劉佛生, 哪怕與他同歸於盡,不也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麼?人活百歲終須死, 老子今天活夠了。想讓我跟他們倆一樣白白地叫你們打個半死,門兒也沒有! 劉佛生先問:「你對今天的會抱什麼態度?」 「我完全擁護。」 範光東搶先插話:「擁護不能光憑嘴說,要有實際行動,看關鍵時刻敢不敢 面對敵人刺刀見紅。」 範光東雖然是個中年人,卻因為當年養尊處優,缺乏鍛煉,落得體態臃腫, 步履蹣跚,沒有多少力氣,在打手中也不過屬「表態型」。在「反改造分子面 前」,他是揮過老拳的,算是「刺刀見紅」了,所以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忘記借用 林副統帥的慣用詞句來表現自己。 「那你為什麼中途退出會場?」劉佛生還是那副不快不慢冷冰冰的腔調。微 弱的燈光下,那對綠豆眼像兩粒閃爍的鬼火。 「關鍵時刻你為什麼不敢刺刀見紅?」 範光東又搶著問,這頭蠢驢一門心思地只想突出自己「敢於刺刀見紅」,竟 不知道說我退出會場是對大會的抗議! 我立刻回答劉佛生:「我上廁所去了,上完廁所我馬上就回來了。」 「你早不上,晚不上,為啥偏偏這個時候上廁所?」 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鎮靜過,立刻反駁:「我每天都這個時候上廁 所的,你不是經常批評我學習時間不應該老上廁所嗎?」 我說的是實情,劉佛生一時語塞。無言以對中,忽然他看見坐在我旁邊的王 繼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立刻把矛頭轉向這個曾說過「毛澤東連外語也不懂」 的「反改造分子」:「王繼俊,你為啥中途退出會場?」 王繼俊嚇得面無人色,坐在炕沿像初冬的樹葉一樣簌簌發抖。 幾個「積極分子」的喊聲此起彼落: 「站起來!王繼俊!」 「王繼俊,站起來!」 王繼俊極不情願地站起來,好像不離開炕還有最後一點依靠,但他根本站不 直,儘管兩條腿緊緊靠著炕,全身還是輕輕地戰慄。 「說!」 「快說!」 「說你為什麼中途退出會場!」 「我、我、我……」 「我什麼!快說!」 「我害怕……」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看見魚兒已經入網,劉佛生的聲音頓時平緩下來,臉上還帶有一絲笑意。 「你怕什麼?」 「鬥敵人,你有啥害怕的?」「積極分子」們乘勝追擊:「你為啥怕鬥壞蛋?」 「我……我……」王繼俊抖得更厲害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劉佛生還想繼 續「啟發」;胡德來已經不耐煩了,大喝一聲:「跟他說不清楚!拉到俱樂部去!」 范光東、謝自愚急忙附和,劉佛生一揮手:「走!」幾個積極分子把魂不附 體、兩腿發抖的王繼俊連推帶搡地拖出宿舍,其餘的人只好不聲不響地跟了出來。 到了院子當中,範光東對著全院大喊:「都上俱樂部去,鬥爭王繼俊!」 各組的人很快又都出來,一下子湧進了「俱樂部」,把王繼俊圍在當中。他 嚇得全身發軟,臉色青灰。劉佛生向大家略作介紹以後,經過短暫休息恢復了體 力的打手們又都高舉木棍皮帶一擁而上,劈頭蓋臉一陣亂打。在王繼俊哭爹叫媽 求饒命的叫喚聲中,突然又響起了打手們的嗤笑聲:因為王繼俊嚇得大小便失禁 了,濕了一地。但是打手們仍然不依不饒,哭叫聲又一次劃破了三余莊的夜空。 劉佛生直接領導的四組揪出了王繼俊,又立了一功。六組組長張光不肯放過 這個突出表現自己的大好機會,何況前些日子他老婆在城裡挨過紅衛兵的打,正 一肚子氣無 法發洩。於是他也大喊:「我們組有個反改造分子史鎮華,大家開會鬥壞蛋, 他在一旁蒙頭睡大覺!」(此人後來也被發配到山西霍縣王莊煤礦繼續改造。由 於他有過這樣一段頗不光彩的歷史,見到當年的「三余莊莊員」們,居然比見到 隊長還要恭謙三分,連說話都是低三下四的,當年揪鬥史鎮華的「英雄氣概」, 已經蕩然無存了。) 「怪不得剛才開會沒有看見他!」 「他這是對鬥爭不滿!」 「這小子一貫反改造!」 幾個「積極分子」七嘴八舌地喊叫著,有人提議:「把他抓來!」 一夥兒人放過了王繼俊,由張光帶領去抓史鎮華。很快,史鎮華被他們推進 「俱樂部」來。他上身光著,下面也只穿條褲衩。直到這時他似乎還沒有完全弄 明白是怎麼回事。今天下午,組裡派他給麥田放水,到了這種時候,這個書呆子 還像往日一樣拼命地幹活兒,搞得很累,又受了些風寒。今天是星期六,按以往 規矩,晚上本該休息,何況蓋中隊長下的動員令說的就是「自願」參加,所以他 就老老實實呆在宿舍裡「自願」睡覺。那料到「蒙頭房中睡,禍從天上來」!一 群兇神惡煞迎面向他撲來,他見勢頭不對,兩臂又被幾個大漢抓住,動彈不得, 連什麼事兒都還沒搞清楚,忙說:「我認罪!我認罪!」 早已打上了癮的這夥兒人豈肯饒過他?二話沒有,上前就是一頓皮帶木棍, 不知是誰一棍子打在他額角上,頓時鼓起一個青紫色的充血腫塊。史鎮華的大聲 叫喊,立刻蓋住了王繼俊的哀嚎呻吟。打手們一邊打一邊惡狠狠地說:「我叫你 睡覺!我叫你睡覺!」 這時候又有人喊:「還有黃克疆,今晚上跑哪兒去了?」 打手們紛紛附和:「對,對,還有黃克疆,他也沒參加會!」 「這小子一貫反對毛主席!」 「找他去!」 「把他抓來!」 于指導員以前在一次會上透露:黃克疆曾向指導員說過,他對毛主席的某一 段語錄有不同意見,不但說說而已,還真事兒似的的寫了一份書面材料交給隊部 代轉中央。至於內容,指導員沒有說,他也從來不在下面散佈,因而無人知曉。 幾個人分頭去找,很快都回來說:「這小子跑了!」 「看他能跑到哪兒去!」 「抓回來好好兒收拾他!」 劉佛生、王癩皮,另外還有幾個人趕緊上隊部彙報這個新情況,暫時放過了 王繼俊和史鎮華。 蓋中隊長很快來了,滿臉驚恐的黃克疆跟在他身旁,後面是幾個「積極分子」, 向大家解釋:「原來這小子跑到隊部去了。」 蓋中隊長咳了一聲,打手們立刻安靜下來,只等一個暗示,他們就又可以過 足打人的癮了。然而蓋中隊長心裡明白:逮捕黃克疆的材料早就報上去了,萬一 打傷打殘,不好向上面交代。他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氣說:「都回去吧,時間不早 了,明天還要出工。」 他只叫兩個宣傳員留下,其他的人紛紛走出「俱樂部」。路燈似明似暗地亮 著,勉強能看見地面。天空陰沉沉的,寒風嗖嗖地吹,沒有月光,沒有星星,只 有彌漫四周無孔不入的寒氣,冷到了人們心裡,直到走回宿舍,也沒有人說話, 都默默地脫衣,默默地上床。後來有個人低聲問「山羊」:「現在幾點了?」 「十一點過了。」 然後又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簡直像一座墳墓。往日這時候早應該有的此 起彼伏的呼嚕聲,沒有了。王繼俊的呻吟聲,卻聽得格外清楚。還有不知是誰的 一絲輕微呼吸聲,偶爾也有很輕的翻身的聲音。但在這出奇的靜寂中,細微的響 動,都像狂風、悶雷似的,響得驚人。 我突然湧現一個強烈的欲望:想吸煙的欲望,雖然我從來不會吸煙。我不知 道我為什麼會出現這樣一個怪念頭,而且這麼強烈。也許我需要的不是煙而是煙 霧,它可以遮蓋那一幕幕顯現在眼前的慘劇,使它不那麼清晰逼人吧? 這是真事兒嗎?真的不久前在我身邊發生過嗎? 這個漆黑的夜晚,在北京,有多少人遍體鱗傷,在痛苦地呻吟,還有多少人 被極度 的恐怖嚇瘋?…… 王玉琦、郭允德,他們的身體,他們的心,如何度過這個夜晚?我無法想下 去,我覺得我的神經已經疲倦了,麻木了,不能正常運轉了。 啊!一雙雙血淋淋的魔爪伸出…… 一根根皮帶在舞動…… 一張張驚恐的臉閃過…… 一條條青紫的傷痕凸現…… 是幻覺,是現實,是惡夢? 我睡不著,也不能睡著。此刻也許會有一些「不願睡著的人」,如果我在夢 中驚呼,他准會聽見;如果我的歎息或頻頻翻身被他發現,蓋中隊長很快就會知 道──他也許會微笑,也許會冷笑,也許會大笑,笑得讓我牙齒打戰。 一夜過去,天快要亮了,我才有幾分迷迷糊糊,但恐怖感一直緊跟著我。 我記得,今天是: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三余莊不尋常的一個週末。 頭昏腦脹地迎來一個新的早晨,看見組內其他人也耷拉著眼皮,一副無精打 采的樣子,大約他們也是一夜未睡好,我想。 去伙房買飯,門口豎著一塊門板,門板上貼著大白紙,赫然幾個大字: 昨晚向反改造分子發起總攻擊,獲得巨大勝利!!! 買飯回來,正碰上幾個打手從宿舍旁邊的醫務室出來,有的手腕上貼著膠布, 有的手上塗著藥水。他們「總攻擊」時用力過猛,扭傷了筋,這是缺乏經驗的打 手「光榮負傷」了。 幹活兒的地方就在宿舍附近,走幾分鐘就到了。大家不聲不響地走著,到了 地頭,又不聲不響地散開。往日,在出工路上,總有些人閑得無聊在嘰嘰喳喳地 說話,或爭論某一個問題以排遣心中的寂寞,或互相取笑以尋求苦中作樂,但今 天只有沉寂了。 抬頭望天,天還是深深的鉛灰色,像倒扣的鍋底。 低頭看地,地還是那樣渾渾噩噩,沒有知覺。 王玉琦和郭允德,也都出來了,遠遠掉在隊伍後面。他們想不出來也不行。 他倆每人身邊都緊貼著兩個人,因為相距太遠,看不清是挾持著還是攙扶著,只 見倆人一瘸一拐地踉蹌而行。 分給他倆幹的活兒,就是在草堆上躺著。臉部已腫得變形,幾乎看不出本來 面目,身上臉上都沒有紗布繃帶之類。我幹活兒的地方離他們很遠,但是還能清 楚地聽到他們呻吟的聲音。社會上紅衛兵毒打階級敵人不叫毒打而叫「採取了革 命行動」,或者在「批鬥」一詞前加上「狠狠地」三字以別於一般批鬥。三余莊 的「積極分子」們鞭打「反改造分子」也從不說「打」,而是說「幫助」或「端 正態度」。既然沒有打,又何來的傷呢?被「幫助」的人自然沒有理由上醫務室 包紮或在宿舍裡養傷。他們只能照常出工,哪怕是躺在草堆上呢,總算是「出工」 了。 城裡被打傷打殘的牛鬼蛇神,醫院不是都「奉命」或自覺拒收,任其在死亡 線上自行掙扎嗎? 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必須堅決批判! 不久之後又聽說,就在同一天晚上,全部是就業人員的一中隊,也開始了類 似的批鬥會,毒打了一個鬧翻案的摘帽右派白多明,據說打得比三余莊還厲害。 這個白多明,是在莫斯科大學研究美學的留學生,也是從三余莊解教、摘帽後 「出去」的;而策劃指揮這一場毒打的,就是在三余莊當過小隊長、後來榮升為 一中隊副指導員的閻麻子。 這兩處的會是偶然的巧合,還是事先「串聯」好了的?也許這是個永遠的秘 密了。 開「鬥鬼大會」時于指導員不在三余莊,據說是外出開會去了。他回來不久, 就宣佈教養隊大搬家,我們終於離開住了五年的三余莊,搬到原來的勞改大隊、 即一大隊的大院子裡。大院兒裡原來的犯人已經全部調走,統統換成了就業人員, 只有那高高的圍牆和已經沒有哨兵守衛的崗樓,依然每天對進進出出的就業人員 顯示往日的威風。 我們這批勞教右派住在大院兒最深處的一個角落裡,與就業中隊之間砌有隔 牆,真是院中有院,牆內有牆。這個小院兒,就是我們新的棲身之地。小院兒門 口有值班員把守,收工時進了大院兒門再進小院兒門,門禁比以前森嚴多了。 搬家以後不久,團河農場就實行軍管了。軍管以後第一件大事,是召開逮捕 大會,抓了一批「反革命分子」,我們隊也有三名:一個是躲過了「俱樂部」毒 打的黃克疆;一個是在禁閉室牆上亂塗亂寫、「惡毒咒駡」紅衛兵的李定一;還 有一個是平時不言不 語的邢勁松。──這個邢鬆勁,六五年在小組會上,就學習毛主席著作一事 發言,當時全國已經掀起了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熱潮,只是調門還沒有「文革」時 期那麼高。他卻居 然發言說:「自古讀書要讀百家之書,不能只讀一家之書。」隊部要他把自 己的觀點寫成材料,他也傻呵呵地立刻照辦。召開逮捕大會之前,有人得到風聲, 勸他趕緊逃跑,他不但不跑,還說:「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邢勁松被逮捕以後,被押往山西聽候處理,黨的九大勝利閉幕後,他又隨同 一大批「惡攻」要犯押回北京。這些人都是準備召開公判大會執行槍決的。只因 為人數太多,要分批執行,還沒有輪到他,就發生了林副統帥「自我爆炸」事件, 槍斃一下子改成釋放,他才倖免一死。──這是後話。 這次沒有抓郭允德。我還猜想:也許隊部會本著「打了不罰」的精神放過他, 可是到了1968年,當局還是按原定計劃把他弄上小汽車,從此再也聽不到他的消 息了。 該抓的抓了,不夠逮捕資格的還得繼續批鬥,名單可以排一長串:老牌「反 改造分子」曹克強;一貫堅持反對武鬥的繆光謙;鬧翻案說自己在五七年就反劉 少奇的原「積極分子」謝自愚……其中還有在草堆裡躺了一個多月的王玉琦。 這次鬥王玉琦的起因很簡單:部隊給每個勞教右派──包括挨打的「反改造 分子」在內──發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不掛黑牌而戴像章,本來是對正在服罪改 造的右派以極大關懷,北京城裡的右派如果知道了,一定會羡慕得要死。不過那 時候像章熱剛興起,像章不大,做工也比較粗糙。王玉琦看了說:「遠看像顆銅 扣子似的。」這句話成了不大不小的「新罪狀」。按慣例批鬥要聯繫他過去的罪 行,于指導員在會上說:「過去你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開會打了你, 你就心還不滿……」 既然提到那件事,主持其事的蓋中隊長覺得有必要公開談談他的看法。他認 為責任全在挨打者身上:「我們本來不想打你,但是你一定要打(?),我們也 只好奉陪,給你捧捧場,不捧場好像不合適……。」 奇怪的是,這次對他的批鬥卻很平和,連「噴氣式」也沒有用。而對其他 「反改造分子」則沒有那麼客氣。但也只是充分發揮「噴氣式」的威力,並未重 演「俱樂部」那一幕。據說這是因為于指導員回來「主政」了,而于指導員是反 對「武鬥」的云云。也許就因為這個原故,被批鬥的人個個態度惡劣,公然頑抗。 曹克強一如既往,依舊堅持他的「一根筋戰鬥精神」。雖不像以前挨鬥那樣 高呼:「這事情竟發生在六十年代!」但仍然死不低頭,又一次被送進禁閉室。 繆光謙是個大滑頭,採取的是「小丑」式的「詼諧戰術」。他一上臺,「積 極分子」就請他坐「噴氣式」,他一面掙扎一面高喊:「這是桃園經驗!這是桃 園經驗!」「積極分子」發言,他又不間斷地大喊口號:「毛主席萬歲!毛澤東 思想萬歲!」弄得發言者說不下去。于指導員踢了他幾腳,叫他閉嘴,他又喊: 「過去我犯錯誤你不踢我,現在我喊『毛主席萬歲』,你就踢我了。」弄得指導 員也不好再踢,只得由他去,結果會開得一塌糊塗。 謝自愚在俱樂部打人立功以後,就以「造反派」自居,說自己在五七年就反 對劉少奇,應該是「革命左派」。指導員說他鬧翻案,違背了毛澤東思想,他就 說:「你先前不是還表揚我學習毛主席著作學得好嗎?」他後來被關進禁閉室, 又從禁閉室裡提出來批鬥,指導員剛說了一句:「今天開會批鬥反改造分子謝自 愚,……」話還未說完,他就喊:「大家不要聽他亂說,昨天《紅旗》雜誌編輯 部已經派人來看我,要為我翻案。」「積極分子」們聽了目瞪口呆,以為自己又 犯了攻擊「革命造反派」的大罪,會場空氣 頓時緊張起來。經過一陣難堪的沉默後,指導員才說:「來人瞭解確有其事, 但只是瞭解情況,不等於為他翻案。你們繼續發言,有問題我承擔責任。」會才 得以繼續開下去,但氣勢大減,匆匆了事。 謝自愚後來出了禁閉室,案也沒有翻成,但他仍以「勞教所裡的革命左派」 自居,時刻不忘表明他有堅定的無產階級立場。提到「鬥鬼大會」,他說:「我 認為郭允德出身貧農,不會反對毛主席,所以那夜晚我只打王玉琦一個人,對郭 允德我沒有碰他一指頭。」 時刻不忘表現自己的範光東,又有他的一套,他對我說:「對俱樂部那件事, 我分析隊部現在的態度是:不能說打錯了,但也不提倡,以後也不再搞了。你以 後發言如果涉及此事,要掌握這麼個火候。」後來鬥爭其他「反改造分子」,他 總是把噴氣式搞到極端程度,好給隊部留下深刻印象,並且以此沾沾自喜,作為 傲視其他「積極分子」的本錢,說別人不能像那樣做到「刺刀見紅」! 「鬥鬼大會」的主持人劉佛生則不同,他從不提此事。他知道隊部對他的 「表現」了然於心,不用像範光東那樣念念不忘。有一天,「反改造分子」章亞 航悄悄兒對我說:「給你看一樣東西,是我從地上撿來的。」說完從懷裡取出一 張紙,我接過來一看,是 從日記本上掉下來的一頁,一看筆跡就認得出是劉佛生寫的,內容大意是: 「昨晚開了鬥爭王玉琦、郭允德的大會,大反多年來對反改造分子的姑息遷就, 大反了鬥爭中的溫情主義,狠狠打擊了他們的反改造氣焰,真是好得很!」 打手們既然是對反改造分子敢於「刺刀見紅」的英雄,理當論功行賞,至少 也應該將今日毒打之功,折當年右派之罪才是。可是這「賞」卻姍姍來遲。絕大 多數打手──不論是表態型的還是殘忍型的──都有足夠的耐心,相信隊部對他 們在「俱樂部」的立功表現,儘管嘴上不說,但必定會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極個 別的人,如袁慶全(本是北京某磚瓦廠的工作人員),則耐心不足,功敗垂成。 他在「俱樂部」之夜也曾揮棍猛擊,頗受隊部賞識,後來委以「值班」重任,不 出工專司門衛之責。但他覺得老不解教摘帽,未免功大賞小,似乎靠政府有點兒 靠不住,不如腳踏兩頭船為是,於是又主動找一些「反改造分子」聯絡感情,對 他們說:「隊部對我還比較信任,你們要搞『秘密集會』的話,可以在值班室裡 進行,我這裡可以作為你們的一個點。」 六九年右派隊撤銷、人員分發之際,他的兩面派被揭發出來,結果雖然從寬 處理,畢竟只能解教而不給他摘帽,並被發配到山西霍縣王莊煤礦繼續改造。不 過此人生存能力極強,不但對反改造分子曹克強、王玉琦等人讚不絕口,好像他 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矛盾似的,而且在王莊十年,外逃五載,利用十元錢 一大瓶的獸用性激素,配置「祖傳秘方神藥」,居然成為「神醫」,在張北一帶 (當地生活困苦,男性中患性無力者頗多)專治「陽痿早洩、舉而不堅」之類的 性功能病,每天吃香的,喝辣的,日子過得滿不錯。——此事是他被抓回來後自 己當眾交代的,在王莊幾乎盡人皆知。 值得一提的是周成雨,他屬純粹的「表態型」。事後他發表高論:「我打 他們是很輕的,如果我不打,我站的位置就要被另一個人所占,就會打得很凶。 我站在那裡別人就無法靠近,實際上起了保護他們的作用。」 以自己的人格和良心為代價,既保護了挨打者,又表現了自己的「積極」, 這個賬應該怎麼算呢? 再看看另外一方面。 蔡輝良,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最可愛的人」,他後來對我說:「俱樂部 那晚上,太可怕了,我從來沒有看見打人會打成這樣。原來我和董立私人感情不 錯,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理他了。他不知道人家對他的反感,還來問我為什麼跟 他疏遠呢。」 「山羊」和楊學東吵架,當著許多人的面,「山羊」指著楊學東的鼻子說: 「你在俱樂部用大棍子打人;許你用大棍子打人,就不許別人打你嗎?」楊學東 支吾其詞,不敢回答。 張志華在工地向武三蛋借工具,武三蛋有不允之意,張志華就以此為由,突 然打了武三蛋一拳,武三蛋猝不及防,連連退讓,張志華窮追不捨,後來被人拉 開,但武三蛋已經挨了好幾拳。事後我問張志華:「你從來不跟人打架,今天為 何如此反常?」他說:「我哪裡是為工具的事,這小子在俱樂部打人是最狠的一 個,下手特別毒。我打他就是為了這個,借工具不過是藉口。」 張志華是北京大學新聞系的四年級學生,文筆在三余莊堪稱一流,許多人都 說:他不文筆,比起許多「著名作家」來,恐怕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有個同班 的女同學,上海人,是個大資本家的女兒,也是個右派,是按「退學自謀生路」 處理的。回上海後,還時常通過「地下渠道」給他來信,估計是他的戀人。她那 文筆,可比他還高一籌。後來當然是「棒打鴛鴦」,兩離分了。他本來是二小隊 的小隊長,不知為什麼忽然逃跑了,僅靠一水壺從火石廠廉價買來長短不一的 「下腳料」火石,在新疆逛了大半年,又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後來流浪到江南, 終於在杭州「落網」。因其「主動認罪」,態度好加上檢討書寫得好,既沒有關 禁閉,也沒有受到嚴厲的處分,只不過把他的小隊長抹下去就算了。看起來,能 寫得一手好文章,就是進了勞改隊,也不吃虧的。後來他寫了一部逃亡新疆的回 憶錄,但被別人檢舉,終於作為「罪證」被隊部沒收了。落實政策以後,從維熙 出任作家出版社總編輯,他曾經有一篇小說寄來,卻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部回憶 錄的二稿,但被從維熙所否定了。從此他看穿了世態炎涼,不想當作家了,只熱 衷於追求「財色」二字。好在他有「兩手空空跑遍中國」的本事,幹起販運走私 物品來,倒也能夠駕輕車而就熟路。八○年,他提著一旅行包走私的手錶和電子 計算器,帶著一個不是他老婆的女人,到北京來跑單幫,住在王玉琦家裡,東西 卻寄放在從維熙家中。結果事情敗露,「贓物」被公安局搜走,連從維熙也吃了 掛落(此事曾上過《北京日報》)。他說:做走私生意,哪怕十次中有九次失敗, 只有一次成功,也有錢可賺,何況跑十次買賣失敗九次的可能性終究比較小,所 以他也就樂此不疲了。 他有這樣好的文筆,卻沒走上中國文壇,實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不 過這也是右派中的另一種類形。人各有志嘛。 三年之後,在緊急戰備疏散前夕,對我們隊一般的勞改右派全都「落實了政 策」。打手們除了謝自愚、袁慶全外,全都解教摘帽,「榮歸故里」。但對「反 改造分子」,則各有千秋。善於檢討的楊路不僅免於逮捕,還解除教養,只保留 「右」帽。挨過打的除了郭允德已被抓走之外,都和其它「反改造分子」一樣, 或押到原籍省份的勞改農場,或戴帽到農村插隊,接受群眾專政。我寫的那首詩, 可能不宜開會公開批判,但無疑是 掛在賬上了,我因之而被押到四川省西部二郎山腳下的一所勞改農場,繼續 我的改造生涯。直到1978年,我才成了最後一批摘帽者。 年華已逝,往事如磐。1984年我有所感觸,又寫了一首詩。 遺 忘 一切都被遺忘了。 人們把一切都忘了。 漸漸地、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忘了。 應該忘記的,人們忘了或者沒有忘, 那些不該忘的, 那些發誓說自己永遠不會忘記的, 人們總是偏偏把它忘了。 也是在八十年代的某一天,回到京城已經當了中學教師的「反改造分子」陳 端昭碰見了當年「俱樂部之夜」打手之一的張凱元,張已經相當蒼老了。一見面, 沒有寒暄,張凱元第一句就開門見山:「當年,我的那些都是假的!」 「你那不是假的,你打人是真的,怎麼會是假的呢?你現在才是假的!」 會面就此結束。 說得真好。你現在才是假的! 這個張凱元,平反改正以後,似乎已經得了神經病,經常站在大街上罵共產 黨和毛澤東,公然詛咒共產黨的天下早日完蛋:「六四事件」中,還公開發表演 說。也許是改革開放,政治空氣變了,也許因為他年事已老,不過是個棺材瓤子, 官方居然也充耳不聞,任其漫駡。要是倒退三十年,恐怕劃他十個右派,也足足 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