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擴大「積極分子隊伍」 「拔白旗運動」期間,又從別的勞改單位陸續調來了三十六個同是三年教養 期到期未曾解教的「右派分子」。在這以前,我們只以為北京市公安局所屬各勞 改隊的右派都已經在1962年集中到三余莊來了,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麼多的「漏網 之魚」!於是,三余莊的「七十二賢」變成了「一百單八將」,一場腥風血雨的 連台好戲,就要在這裡演出了。 三余莊原來的七十多人,反改造情緒高漲,抱團兒抱得很緊,積極分子太少, 運動開展不起來,這些情況,隊部其實也很明白,只是力量不足,無法改變罷了。 這一回從外地又調來三十多個人,趁他們剛剛來到,不瞭解情況,與原有人員也 不熟,隊部計劃要在這些人中發現「新生力量」,培養更多的「積極分子」。這 些人一到,隊部就專門召集他們開了一次會,動員他們來到這裡以後要積極投入 火熱的鬥爭中去,暗示運動過後,政府將根據各人的表現好壞重新處理。 新來的這些人中,確實有幾個是見利忘義的卑鄙小人。他們一切從個人利益 出發,過去靠努力勞動應得而未得到的東西,如今想通過運動,重新爭取,想趁 三余莊「老號兒」們意志消沉、思想抵觸、有抗拒改造情緒的「大好時機」好好 兒表現一番,以求在教養所這口深水井中覓得一個「乾鬆」的庇護所。儘管他們 事實上已經居於億萬人之下,卻以為還有可能成為「百人之上」,一旦政府開恩 放人,自己就有可能成為「首選者」。他們不瞭解政策只能由中央制訂,如果能 放,絕不會只留一個,如果不能放,也絕不會只放他一個人。可惜這樣的話沒人 能對他們說,他們自己也想不到。 簡單地說,隊部還果然在這些新來的人中發現了幾個「生力軍」。在這些新 上任的「積極分子」們積極配合之下,帶動了已經處於疲憊狀態的「老積極分子」, 「拔白旗運動」立刻有聲有色地開展起來,「反改造分子」的代表人物開始遭殃 了。 首當其衝的是朱維民(現為中國人民大學美術教授、著名畫家)。他原來是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西洋名畫欣賞課的教師,工于油畫和素描。他母親是個留美 又留法的大律師,五七年也打成了右派,如今在家裡蹬縫紉機,替里弄辦的縫紉 部加工小孩兒圍嘴兒,兩個妹妹,一個彈鋼琴,一個打乒乓球,用他自己的話來 說,是「一家子全不務正業」。他自己從小由法國保姆帶大,沒上小學就能說一 口流利的法語。劃了右派以後,本來並不送他勞動教養,是他自己遞了三份出國 申請書、交了十五元人民幣,要到法國去開個人畫展,公安局才把他「請」了進 來,所以大家都說他的教養是自己花錢買來的。他是「三余莊八大怪」之一,每 逢星期假日,他身穿破大衣,腰裡系一根草繩,在背風向陽的牆角一靠,津津有 味地讀著巴爾紮克原文版小說。「積極分子們」指責他和思想極端抵觸但卻沉默 寡言、不論大會小會從來一言不發的電氣工程師王京結成了「聯盟」,是抗拒改 造的典型,多次進行批判,還把他在勞動工地上畫的速寫也拿出來作為「罪證」 展覽。 接著挨鬥的是曹克強(落實政策後出任河北省清河縣第二中學地理教師,因 被毒打落下了癲癇後遺症,1994年發病時身邊無人照顧而死去)。他是北京師範 大學地理系學生,父親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但他本人長得其黑無比,戴一副白框 的深度近視眼鏡,外號人稱「黑皮」。他的拿手好戲就是消極混泡,幹什麼活兒 都磨洋工,從來都完成不了勞動定額,但是一到工地,幹了不到十幾分鐘,就脫 光了衣服,滿腦袋油汗,裝出一副幹得十分賣力又十分狼狽的樣子,誰看了也無 法說他沒出力氣。鬥爭會上,他還振振有詞地反駁辯論,弄到後來連隊長也沒有 辦法了,只好把他送進一天只喝兩碗玉米麵稀粥的禁閉室,用「饑餓療法」來治 他的「頑固症」。 接著進禁閉室的,是被隊部認定「言論反動到夠槍斃的程度卻又極善於檢討」 的楊路,以及被閻麻子定性為「專門在背後策劃鼓動、煽風點火、特別陰險的黑 幫頭子」趙筠秋(原是《北京日報》理論部編輯,落實政策後回北京日報社工作, 現已退休)。 還有一個李泰倫,四川成都人,教養前是北京九中的語文老師,父親是國民 党的川軍少將,還是個袍哥大爺,儘管解放前夕奉命組織過民革地下武裝,配合 解放大軍解放川西,但是解放後仍作為「叛匪」鎮壓了。他與共產黨有「殺父之 仇」,反改造情緒特別囂張,寫了許多「反動詩」。被謝自愚等「積極分子」揭 發以後,又拒不承認,被關進禁閉室後進行「絕食鬥爭」,餓著肚子大唱革命歌 曲,大呼「毛主席萬歲」,以禁閉室缺乏陽光和新鮮空氣為由,要求增加放風時 間,表現得相當突出。放出來的時候,身體弱得連路都不會走了。落實政策後工 作積極,參加中國共產黨,出任北京市勁松五中副校長。 在無數「蹲小號兒」的人當中,值得一提的是李定一(本是一名獸醫,「文 革」中被捕,下落不明,有傳說已經被「鎮壓」)這位老兄。因為別人進禁閉室 都是因為「反動言論」,獨有他是因為「打擊報復」造成「傷害」關進去的。 那時候正值「龍口奪糧」的麥收大忙季節,日夜苦戰,白天晾曬,夜間脫粒, 人人都忙得連拉屎撒尿的工夫都沒有。一夜,李定一在場院脫粒。這活兒,是人 跟機器比速度,一環扣一環;一個蘿蔔一個坑,還得跟著機器轉,誰也別想偷懶, 只要一個人或一個環節稍許遲緩一下,就會供不上料。李定一白天幹了一天活兒, 晚上接著上夜班,累得實在頂不住了,只好藉口大便,到廁所去蹲著抽口煙,喘 口氣兒。 脫粒機前面少了一個人,供料登時緊張起來,幹活兒的人負擔增加了。人稱 「宋老二」的生產組長宋有餘見李定一上廁所一去不回,就去找他。進廁所一看, 見他還在那裡蹲著悠哉遊哉地抽煙,就說他有意磨洋工。李定一當然不服,頂撞 了幾句,宋老二火兒了,不跟他多囉嗦,揮手就給了他兩拳,要他趕緊回到崗位 上去。 李定一挨了打,本想還手,轉念一想,隊長多次講過:別人打你,要向隊長 報告,由隊長處理,不要還手,不然,就變成打架鬥毆,雙方都沒理了。於是他 出了廁所,沒上脫粒機,卻跑到隊長那裡去告狀,要求隊長伸張正義,為他作主。 隊長正在指揮脫粒,也忙得一腦袋熱汗,剛聽他說了幾句,就不耐煩了,斥 責他不該停下生產來糾纏這些雞毛蒜皮,命令他立刻回到脫粒機前面去幹活兒。 李定一挨了一頓打又吃了一通批評,回到脫粒機前,越想越有氣,絕不能無 緣無故地白白挨打。正好宋老二就在他前面,他一時按捺不住,就用麥叉子狠狠 地給了宋老二一下。宋老二猝不及防,一聲驚叫,傷並不重,卻震動了全場,紛 紛停下手中的活兒,圍過來看熱鬧。隊長聞訊趕來,先吆喝著讓大家繼續幹活兒, 一面吩咐宋老二到醫務室去上藥,一面立刻派人把李定一送到設在一大隊的禁閉 室去反省。──這一來,李定一倒可以真的躺倒不幹了。 宋老二的傷並不重,第二天還是照常出工。像這種小小的「傷害」,隊長為 了殺一儆百,雖然把李定一送進了小號,但只要他肯應付性地寫一份檢討,特別 是在麥收大忙季節中,人手緊張,不難很快就放出來。偏偏李定一是個認死理兒 的「杠頭」,咬住了是宋老二先打的他,隊長又不給他作主,所以他才「以牙還 牙」的。他拒不檢討,隊長也沒臺階好下,總不能承認自己關錯,於是倒楣的李 定一,儘管躲過了大忙季節的黑白班連軸兒轉,卻躲不過一天只喝兩碗棒子麵粥 的命運,而且沒想到後來還有更好吃的果子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