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雲突變迷霧起 勞動教養,是新中國的一大新發明。據說是吸取了蘇聯「勞動教化」的措施 並吸收了上海市改造妓女的「婦女教養院」的經驗創造出來的。1957年8 月1 日, 《勞動教養條例》由國家主席劉少奇簽字公佈的時候,「反右運動」剛剛進入高 潮,在全國範圍內陸續生產了大量的「右派分子」,於是這些「右派分子」們正 好趕上了「頭一刀」。 勞動教養開始實行的頭一二年,並沒有「教養期」這一說,強調的是「誰改 造好了誰走人」。但是「改造好了」這句話好說而不好解釋,標準更難定。幾年 來,教養單位只見人進來,不見人出去。有許多人剛進來的時候,悔改之心強烈, 勞動起來不要命,一心只希望表現良好,爭取早日出去,重新工作。但是一年兩 年三年過去,勞動強度越來越大,解除教養的希望卻越來越小。於是產生了逆反 心理:反正幹得再好也出不去,還不如不幹。結果是「老號」們鬧情緒,新進教 養分子一聽居然有人教養了四五年還出不去,也失去了「改造好」的信心。以清 河農場為例:五八年由教養分子在「西荒地」一口氣建設起來的五八一、五八二、 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共五個分場,當年那種熱火朝天的土方大會戰「盛大」 場面再也看不見了。勞改隊裡,吃飯一向是不定量的,清河農場大戰七裡海的時 候,一天要吃五頓飯,最高土方量一人能做四五十方;1960年4 月份開始,勞改 隊實行糧食定量,接著又搞什麼「代食品」,開始是「瓜菜代」,後來的「野菜 代」,一天吃不到幾兩糧食,各中隊天天死人,還不許說是餓死的。出既出不去, 吃又吃不飽,於是多數人開始磨洋工、泡病號,寧可到死氣沉沉的病號隊去餓死, 也不願意出工幹活兒累死。形勢的發展,逼迫當局不得不另出高招:終於在1961 年5 月24日在各教養單位開會宣佈了每個人的「教養期」,最短的教養期是半年, 當然這不過是徒有其名的,實際上並沒有或極少有人會得到這樣的恩惠,而最長 的教養期,則為三年。我是個「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得到的當然是「最 高獎賞」:三年。 但是這種教養期不像判刑那樣從逮捕的那一天算起,而是不管你已經教養了 多久,一律從1961年5 月24日算起。教養期一宣佈,人們譁然,大喊「不合理」。 特別是五七年年底第一批進來的人,都已經教養了三四年了,又要從頭算起,講 理不講理啊?但是身在囹圄中,有理沒理,只能聽人家說,你要是反對,立刻送 進「小號」即禁閉室去喝那每頓一兩二錢五(原規定十六兩老秤二兩)的棒子麵 稀粥,離鬼門關更近了,誰敢哪? 要是這以後真按照新規定認真執行,倒也罷了。即便是最長的教養期,到了 1964年5 月24日,好歹是個「盡頭」。糟的是,由於說不明白的原因,我們中間 有許多人,也像我一樣,直到1978年才摘帽,1979年年底才得到解放,終於創造 了教養十一年、改造二十二三年的「吉尼斯記錄」。 我們這一批集中到三余莊來的二百多名「右派分子」,開頭都以為當局將要 網開一面,會在某一天突然宣佈摘除大家的帽子,並分配我們適當的工作的。說 實話,我們這些「右派分子」們,經過「反右批判」,有許多人確實是從思想上 承認了自己的觀點有錯誤,痛定思痛,下定決心要在勞動中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的。我敢保證:如果當局在這時候把我們放了出去,一定都會兢兢業業地努力工 作,成為最聽話的幹部的。 但是「中央政策要變」的傳言,隨著中蘇關係的緊張而逐漸煙消雲散了。新 的小道兒消息說:打算給右派摘帽子的主意是國家主席劉少奇出的,但是因為不 合時宜,特別 是廬山會議以後,毛澤東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劉少奇 主張給右派分子摘帽,就是「階級鬥爭熄滅論」的表現,不但被毛澤東否定了, 劉少奇還因此受到了批評云云。 提前重返社會的希望落空,於是大家又把希望寄託在「按期解教」上。好在 短則半年,長則兩年,所有的人,就都要統統解教了。 解除教養最早的是從維熙(原《北京日報》郊區版記者,寫過一些以農村生 活為題材的短篇小說;落實政策後寫了不少以勞改生活為題材的中長篇小說,曾 出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作家出版社總編輯)、李乃忱(老戲劇家,原北 京人藝首都劇場副經理兼後臺主任)等五個「表現得最好」或問題本不太大的人。 但是「解除教養執行通知書」上卻明白地寫著「解教摘帽、強制就業」八個大字。 因為這時候的確已經有「新政策」下來:解除教養的人,既不許重返原單位工作, 也不准回家自謀生路,而是必須「強制留場就業」。 對失業的人來說,有「就業」機會,當然是大大的好事,但是「就業」前面 一帶上「強制」二字,滋味兒可就不怎麼樣了。不說所謂的「就業」就是從事體 力勞動,單是「三等公民」(勞改人員的家屬成為二等公民)的待遇:下班後外 出要請假,沒有人身自由;信件要被檢查,沒有通信自由;雖然有選舉權,但指 定只能選場長或政委,不可選別人,棄權則絕對不允許,更沒有被選舉權,離真 正的「公民」,也還遠著呢。當時的勞改單位,對「勞改罪犯、教養分子和強制 就業人員」,統稱「三類人員」,都是專政對象。「強制就業」是個什麼身份, 也就不言自明瞭。 接著,定期一年半、兩年的也陸續解教,最後定期兩年半的人也在1963年11 月24日把行李搬到了就業隊去,七中隊教養大院一共只剩下七十二個定期三年的 「老號」,人稱「七十二賢」。眼看著再過半年,三余莊就將沒有「教養分子」 了。儘管解除與不解除,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但是關長了的人,哪 怕下了班請個假能到黃村小酒店去喝上一盅,能與女服務員說兩句俏皮話調調情, 也是美滋滋的,也像久旱逢甘霖一般迫切需要哇! 定期三年的教養人員中,由於個別案件個別處理,有人是在統一宣佈教養期 的日子之前宣佈教養期的,所以三年到期的人,並不個個都是5 月24日,其中也 有個別人略早幾天。例如張永賢(原北京工業學院助教,落實政策後出任延慶某 廠副廠長,並被選為縣人民代表),就是1961年4 月27日在公安分局宣佈的,所 以到了1964年的4 月27日,他準時解除教養了。 到了1964年的5 月24日,這天是星期一,大家一早就都在盼望著隊部通知不 出工,全體留下開會,宣佈「教養中隊」的勝利結束。到了七點半鐘,小隊長們 得到通知:到中隊部去開會。其實這是每天出工之前的例行公事:由主管生產的 中隊長佈置勞動作業。但是大家都把希望寄託在「今天與眾不同」上。到了八點 鐘,出工的哨子照常吹響了,小隊長們「帶鐵鍬,集合」或「帶籮筐,集合」的 喊聲也接連響起,各小隊的人馬,極不情願地從宿舍裡走出來,眼角嘴邊掛著大 大的問號,互相看看,又帶著一肚子疑慮慢吞吞地走出大門去。 大家都覺得奇怪: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隊部怎麼居然沒有任何解釋和 說明,保持沉默呢?有那憋不住勁兒的,就趁工地休息的時候去問隊長:「這三 年來,我們認罪守法,積極勞動,為什麼到期了還不宣佈我們解教呢?」隊長的 答覆是:「解教的報告早就送上去了,上面沒有批下來,我們執行單位,沒有批 示,也不能自作主張。說不定再過幾天就會批下來的。」 中午吃過飯以後,沒有出工,值班員卻通知全體帶板凳到伙房後面的空地上 集合。有人以為這一下很可能是宣佈全體解教摘帽了。因為來的是場部的甯幹事。 但是他講話的內容,依舊是隊長在工地唱過的老調調兒:「解教的材料已經送上 去,正在辦手續,希望大家安心、耐心、放心。」 這話很可能是事實,當然也是無懈可擊的。既然已經報上去,總有批下來的 一天。三跪九叩都拜了,還在乎這一哆嗦麼?已經被關傻了的人們,依舊在希望 中度日。有希望,有盼頭,不是總比絕望要強不是? 甯幹事講話以後不久,隊部個別通知李喜蘭、劉新民、孫本喬三人解教摘帽。 這三人,前者是國際書店(即現在的外文書店)門市部營業主任,後兩個都是大 學生。這一來,希望之火又在人們的心中熊熊燃起,都相信「手續正在辦理之中」, 都以為不久之後就會一個個地解除教養的。奇怪的是:這三人以後,就到此為止, 完全打住,「手續」一辦就是好幾年,再也沒有解除過一個人。總不能說:七十 幾個人中,只有他們三人表現最好或「罪行」最輕吧? 有個叫王玉琦的,原是鋼鐵研究院的幹部,定期也是三年。他愛好京劇,會 彈月琴,所以他剛集中到三余莊不久,就被調到團河京劇班去了。由於劇班是從 職工、犯人和教養人員中抽調演員或票友組織起來的,不算教養單位,所以王玉 琦三年教養期滿,居然準時於1964年5 月24日宣佈他解除教養,連購貨證什麼的 都發給他了。可是三余莊的那一大批人不解除,他也不能例外,只好又把他的購 貨證之類收回去,並把他也送到三余莊「歸隊」。 有人自我解嘲地說:「誰叫咱們來到『三余莊』這個『絕地』來的呢?就沖 這地名,不是明明告訴咱們了:凡是定期『三』年的,都要『餘』下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