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痛苦人生
徐曉丹和鄭言華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面了。按說春茶大忙已經過去,可是鄭
言華沒有過來,也沒有托人帶信過來。本隊除了徐曉丹沒有誰的老婆在三隊——
女三隊的人嫌八隊路遠,一般不肯嫁過來。七隊的小許住了醫院,劉淑珍不再過
這邊來,也就無人可托。他向指導員請過假,可是指導員總是不准假。正當無可
奈何之際,黃瘋兒到工棚來了,說:「鄧管教有話,叫你去三隊一趟。正好場都
有送農藥來的車子,可以搭空車去。這幾天讓我替你守工棚。」他喜出望外,趕
緊把鑰匙交給黃瘋兒,背起早準備好的背篼就走。
出了工棚以後,他覺得如此匆忙地通知,似乎不大對勁兒。但趕車是第一要
緊,晚了就不行了,也顧不上多想。趕到院壩裡,幾個人正在卸農藥,大隊電工
洪士奎站在汽車前和司機談笑,見他來了,遞了一去支煙給他。他說不會抽煙。
說話之間,農藥已經卸完,二人正想鑽進駕駛室,指導員的老婆女兒也來了,他
們只得讓座,爬上了車廂。
車子開動了,車廂上顛簸得厲害。洪士奎先是罵修路沒有修好,徐曉丹說這
不能怪修路的,時間本來就倉促,修好以後又沒有保養過,路面坑坑包包的,不
顛簸才怪。洪士奎又埋怨家屬占了座位,說她們有事沒事就往場部跑,不像他是
到場部領材料的。涉及幹部家屬,徐曉丹不便多言,洪士奎卻滿不在乎地說:
「家屬算什麼,不過是仗男人的勢力。男人不在了,還不是現慘相。就說場部的
陳桂花吧,原來是生產股股長的婆娘,喬股長在的時候,好多人巴結她,走到哪
裡都有人打招呼,喊得巴巴實實的。喬股長病死了,丟下四個娃娃,想再嫁也沒
人要。好說歹說,哭哭啼啼,場部一個月才給三十五元補助,熟人見了都躲起八
丈遠,唯恐她開口借錢。要不是小廚房的張會恩著她寡母子造孽,打飯的時候多
給幾瓢稀飯多抓幾個饅頭,只怕肚子都餓扁了。」徐曉丹說:「你聽哪個說的?」
洪士奎說:「場部哪個不說?都傳遍了。」徐曉丹說:「張會恩這麼幹,場部就
不曉得?就不管?」洪士奎說:「曉得是曉得,只是一時也想不出啥子好辦法,
張會恩早晚要調出小廚房,只是他的手藝實在好,全場也找不出第二個,只好暫
時放一放。」
兩個人一路談論,多少沖淡了徐曉丹的焦急不安的心情,不知不覺已經到了
場部。一下車,洪士奎去了總庫房,他背起背篼上坡。說也湊巧,正碰上張會恩。
兩個人原來有一面之識,互相打了個招呼。徐曉丹問他上哪裡去,他說到二隊,
那裡有花椒樹,想問他們隊要點兒花椒,再要點辣椒。兩個人同走了一條路,徐
曉丹本想勸勸他,一來二人關係不深,二來看他喜氣洋溢的樣子,不便掃他的興,
就沒有說。
到了二隊,二人分手,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的心情開始沉重起來,總覺得隊
部的態度變化有點兒突然,恐怕不是好事。難道鄭言華在三隊出了事?生病還是
挨鬥?光挨鬥怕不會叫他去吧?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好安慰自己說:「快到了,
到了就什麼都清楚了。」同時加快了步伐。
走到女三隊門口,值班的夏婆婆一見他就說:「你來了?上午就在等你。」
他顧不上回答,喘著氣往裡走。夏婆婆喊他:「喂,你到哪裡去?」他知道夏婆
婆愛和外面來的人閒聊,被她纏住就難以脫身,就邊走邊回答:「到隊部報個到。」
不料夏婆婆卻說:「隊部通知,叫你不用上去,要我把事情告訴你。」
徐曉丹心一沉,轉過身來打量她。夏婆婆把他拉回來,進屋搬出一把椅子來
給他坐,她自己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又給他泡了一杯茶,看他喝了半杯,這才慢
慢兒說:「徐師傅,你聽我說,你是個大男人,凡事要想開些,莫跟我們女人一
般見識。」
徐曉丹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冰害裡,脊背發冷,內衣上的汗水上下凝成一片,
冰涼冰涼,連茶杯都蒙上一層冷霜。夏婆婆拿過茶杯猛喝一口,接著說:「造孽
喲,造孽喲,一個多月,馬中隊長主持,不是捆,就是打,尼龍繩子是水潑過的,
毛竹片是新砍的,一鏟一道血印子……」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順著眼角流進縱橫交錯的皺紋裡,在那深深的凹痕中消
失了。過了一陣,她這才又說:「上個星期天,上午還在出工,下午到樹林裡頭。
唉,也是在白天,晚上帶起反銬,上吊都吊不成。」
徐曉丹眼前一陣陣發黑,心一陣一陣絞痛,過了一陣才看見夏婆婆那哀傷的
眼睛。她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又說:「啥子了不得的事喲,不曉得哪個背時的檢
舉,說她說:男幹部到女隊不合適,還有啥子翻案,黑軍師……」
他站起來,可是天旋地轉,又坐下了。夏婆婆只管說:「我這陣就領你去,
就在隊部後面的山坡上。」
他神情木然,一聲不吭地跟在她後面。但是他竟跟不上,兩條腿一點氣力也
沒有了。路過中隊部,從裡面傳出幾個女性嘻嘻哈哈的笑聲,夾雜著男人粗野的
大笑,那歡樂的氣氛,差一點把他擊倒。
上了坡,夏婆有點走不動了,喘著氣指點說:「就在小樹林裡,一會轉來,
還到我屋裡。東西都在我那裡,我就不上去了。」她四下看了看,匆忙畫了個十
字,慢慢下去了。
他一個人往樹林裡走,穿過兩個小土堆似的墳包,雖說是半下午,太陽還沒
有下山,樹林間隙偶而有一線陽光射入,但是陽光不到之處,陰氣逼人,令人全
身發冷。他越往裡走越是心寒膽怯,似乎有許多多年來在此盤旋環繞的鬼魂從四
面八方襲來,抽泣之聲由地下、由樹根傳出。他不明白這聲音從何而來,也許是
自己的錯覺吧。
當他一眼看見一塊白色的木牌,給他猛然一擊,再也無力支持雙腿,終於在
一堆新土前面頹然傾倒。斷續的抽泣連成一線。幾個月的焦急擔心,十幾年的酸
甜苦辣、風風雨雨,都化作噴湧的苦泉,化作刺天穿雲的痛哭。他用低沉枯澀的
嗓音喊她的名字,期待著她的回應,卻只有樹葉沙沙作響;他盼望那熟悉的身影
出現,它卻只徘徊於地之深處。
他放聲哭了。
「言華,你就這麼走了!言華,你就這麼走了呀!」他反反復複重複著。他
捶胸,他揪頭髮,讓身體的痛苦去減輕心的悲哀。他想到她的一生,想到她這兩
個月的處境,就大哭起來:「言華,你死得慘啊!你死得冤啊!你沒有傷害過誰,
你沒有招惹過誰,你一生不敢大聲說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可為什麼落得這麼
個下場?老天!這是為什麼?老天!你在哪裡?你把言華還給我!把她還給我!」
他要把十幾年來深藏在心底的痛苦全哭出來。這痛苦,以往它被甜蜜的感情所掩
蓋,現在那薄薄的一層甜蜜不在了,被利刃刮掉,被暴風吹散,巨大的、結結實
實的痛苦就都暴露了。
人!多麼卑微!生命,多麼低殘!一株嫩苗經得起暴日酷曬嗎?一朵鮮花經
得起驟雨摧殘嗎?同為女人,有的吃著山珍海味高檔補品,有的連苞圠饃饃都不
能填飽;有的穿著毛料衣服坐小汽車兜風,有的補丁摞補丁還露著肉卻要背起背
夾子爬山;夏天有的在海邊沐浴,有的在農田裡流汗;冬天有的穿著皮大衣賞雪
有的赤腳下冷水田;有的五十歲還皮膚白嫩,有的三十出頭就有了皺紋白髮;有
的渾身香味四溢,有的想一塊肥皂洗洗都沒有。俗話說:「善有善報」,可是鄭
言華的善報在哪裡?
你的一生是屈辱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是受盡折磨的一生,是像蟲蟻一樣
任人踐踏、宰割、欺淩、蹂躪的一生。沒有轟轟烈烈的事蹟,沒有驚天動地的壯
舉,在苦水裡泡大,又在淚水裡死去。連吃苞圠饃饃老梭邊繼續苟活下去的權利
也沒有。除了我還會有誰想起你?你不過是製造茶葉中的一道工序。茶葉被吃山
珍海味吃膩了的人喝掉之後,只記得它的茶葉被吃山珍海味吃膩了的人喝掉之後,
只記得它的香味兒,誰還會記得茶樹下的冤魂?隊長們例行麼事地在死亡報告單
上填幾個字,你的痛苦和寬曲、盼望和掙扎,你的凡人之心,那顆曾為孝順女兒、
曾為賢惠妻子只是不曾為善良母親的心,都不留痕跡地隨著肉體的腐爛而消失了。
他就這樣坐著哭著、訴說著,不覺得夕陽西下寒氣浸人。眼淚幹了,嗓子啞
了。昏昏沉沉之中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清脆低微的抽泣所刺破,胡玉蘭出現了。
「徐大哥!」見到她,在巨大的悲哀裡升起一絲厭惡,這不僅由於平日對她
印象不佳,也在於她的出現破壞了他們之間的無言交流。他懷著複雜的心情注視
著她。
胡玉蘭跪在墳前哭喊:「鄭大姐,你是個好人哪!是個大好人哪!」她側過
身于對著徐曉丹說:「她不該死呀!她對我好哇!她一直勸我,別人都不理我,
只有她肯跟我說話。她這下走了,這個發界上再也沒有好人了,再也沒有哪個人
理我了。」她哽咽著,一時說不下去了。
徐曉丹倒漸漸平靜下來,想聽聽這個被人罵做「爛貨」的女人要說什麼。胡
玉蘭停了一陣,又說:「鄭大姐呀,我也是沒得辦法,才做這種不爭氣的事啊!
場部機修隊的,茶房的,還有各隊小廚房的,外工棚的,他們的錢要多些,有些
人壞得很,專門打小女娃子的壞主意。買些糖果點心就把小女娃子騙了。我們隊
上好幾個,七八歲的,十來歲的,都遭了。當媽的沒得錢,連娃娃的口糧都買不
起,靠偷個把野男人才養得活娃娃這條命。男人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哪有錢給
娃娃買肉買糖啊!我就橫了心,我要養娃娃早晚得爛,偷一個是爛,偷十個也是
爛,我爛不能讓娃娃跟著欄,我要保全她呀!不然對不起死了的男人呀!他生前
愛春春得很,那是他的命根子呀!」
她邊說邊哭,眼淚流成了河。徐曉丹想動,竟找不到一句話。最後還是她自
己掏出手絹擦眼淚,又對徐曉丹說:「你們老鄭還算有福氣,有你這個男人哭她。
我死了怕沒有哪個男人哭我。」說完又哭起來。
徐曉丹反而為她難過起來。想到過去自己也背後說過她是爛貨,就起了歉意,
想了一陣說:「胡玉蘭,你其實是個好人,以前我錯看你了。」胡玉蘭又擦了擦
眼睛,說:「徐大哥,我也是忍不住才哭的。我不該引你傷心。你是個男人,要
挺得住。她走了,也好。她受罪也受到頭了,不曉得我的罪哪天才受到頭喔!」
她站起來,向鄭大姐深深地鞠了一躬,踉踉蹌蹌地走了。
徐曉丹心情很亂,沒了主意,只好也起來,回到值班室。夏婆婆引他進屋,
指著床上一個大包袱說:「她的東西都整理好了,你清點一下,我去給你煮碗面。」
他打開包袱,眼淚又不住地掉,只因為在別人屋裡,不能不極力克制。大體
看過一遍,把被褥、盆碗和她來八隊常穿的一雙鞋還有幾件衣服放進背篼,其它
分做兩包。夏婆婆端了一碗煎蛋面送來,他也不推辭,-口氣吃完,起身告辭。
把兩個包都交給夏婆婆,說一包給她,一包給胡玉蘭。夏婆婆先是一驚,隨即說:
「好、好。」手顫抖著接過去。兩個人都不說話,靜默了一陣,徐曉丹就走了,
夏婆婆又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徐曉丹出來,不看院子裡的一切:高大的樹木、雜亂的建築、亂跑的小孩,
和幾個好奇的女人。他一直快步向前,直到公路拐彎處才回頭望瞭望。一切都在
蒼茫的暮色中淡化了,稍為明顯一點兒的,只有夏婆婆那略帶彎曲的身影。
回到八隊,他重新仔細整理遺物,還是沒有發現稍微好一點兒的東西。衣服、
襪子,都是補過的;床單和棉被都很舊,也褪色了。臉盆、熱水瓶、茶缸、瓷碗、
小勺、筷子、剪刀、鏡子、梳子、刷子、針線包,都是他常見到的,上面都有她
的痕跡。他摸一件,心痛一回,摸另一件,再痛一回。痛得受不了就去挑水、劈
柴、切豬草,好一點兒了再回來——一實在太想見她了,他太想和她在一起了。
就這樣,他發現了她的一個小筆記本,裡面夾著一張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可以看
出她那時候比較豐滿,自然也年輕得多。
當初是怎樣認識的?又如何悄悄來往,後來又怎樣到建陽縣登記?都記不清
楚了。在女三隊舉行了婚禮,有三天婚假,那三天是如何度過的,也不太想得起
來,只覺得那是美好的,一切都充滿了美好。現在,都遠了、遠了……青春是美
好的,但它太短太短,短得只有三天就飛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再也不會回來
了。
他仔細尋找她,尋找她的一切。當初微不足道的點點滴滴,都變得萬分寶貴。
因為它們不會再增加或者改變了。他終於在小本子的塑料封皮裡面,找到了一張
紙條,上面有兩行潦草的字:
曉丹:我走了,
字跡一下子模糊了,過了一陣才看清接著是:
為了我,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言華
他用手捂住眼睛,不讓淚水浸濕紙條,又默默地背誦了好幾遍,坐在床沿默
想了很久,把紙條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入內衣口袋,然後到灶屋給豬餵食。灶門
口有個小板凳,凳面光滑,他馬上想起,過春節的時候她曾坐在上面向灶膛添柴
草,那熊熊的火光照紅了她的臉。喂完豬他到桌旁坐下休息,又想起她曾坐在這
張桌子旁飛針走線,而他則在她旁邊看著他那粗大的手指是如何變得異常靈巧的。
啊,她的背明顯彎曲了,頭髮開始花白,歲月無情啊!睡覺前他鋪被蓋,這被蓋
還是過春節的時候她拆洗過的。被頭磨爛的地方,她找出塊藍布來補好了。用的
是藏針,外面看不出痕跡。她說這樣線就不會磨斷了。短短三天她做了多少事情!
白天採茶組有些人來耍,要開水喝,她燒了一大鍋開水,喝不完的,叫他們洗臉
洗頭。看見有的人衣服破了不會補,就幫他們補。晚上做了針線活兒,白天又幫
他煮豬食、切豬草、澆菜。儘管他已經把許多事情提前做了,她還是能找到許多
「漏洞」。女人家就是細心,他到女三隊也幹活兒,可是沒有她來這裡幹的那麼
多。
在以後的日子裡,幹完了活兒,他多半呆在工棚裡和她在一起,無言地陪伴
著她。但是到了下午五六點鐘,他就出來在門口徘徊,等待她的身影出現。有一
次她真的來了,像往日一樣背著背篼慢慢走來。他滿懷喜悅往前迎上去,才發現
是李妹,於是失望地回到工棚。對於奇跡的盼望,一次次破裂又一次次重合。他
相信她會再來,她會從那遠方的群山深處走來。他一直等到暮色蒼茫。
她就在工棚裡,她已經來了,帶著微笑和倦意,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含情注
視,默默不語。誰說她已經不在了?誰說她現在只是一個幽靈,只能在夢中相會?
在夢裡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因為她就在他的身旁,在他的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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