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飄落的玫瑰花 開始采春茶,洪士奎才滿面春風地回到八隊。指導員看在五斤白糖的份兒上, 沒有追究他超假的問題。但是鄧管教托他辦的事情,卻沒有辦成。他講了一大堆 困難,鄧幹事面帶微笑聽他說完,也沒有說什麼,就讓他下去。他回農區,路過 茶園,見王自潔背著噴霧器給茶樹噴藥,就走過去。王自潔老遠就放下噴霧器迎 上來。兩個人就在給農藥兌水的池子旁邊站著說,不等王自潔開口,他先談起回 家的見聞感受。說自己很快就要回家了,大約是采了春茶就會放他。王自潔問: 「你有那麼大的把握?」洪士奎說:「那當然!我爸請派出所所長吃飯,所長在 飯桌上滿口答應。還說我也應該有個家了,你想這還有啥問題?」王自潔說: 「那該恭喜你了。」他又問起自己托他辦的事,洪士奎遲疑了一陣,才說:「事 情有些不妙。我為你的事,打聽了許多人,才把情況弄清楚。文化大革命一開始, 劉衛國叫造反派整得慘,又關了一段時間。後來他揭發了他老婆的三反言行,才 解放出來,結合進了領導班子,現在是縣革委會副主任。他老婆給剃了個陰陽頭, 掛牌遊街,後來跳水死了。劉衛國現今又接了一個,是縣劇團的演員。喂,我說 老王,你咋個的,該不是打農藥熏的?我看你還是休息一下。」王自潔就地坐下。 洪士奎說:「回家的事你莫慪氣,格外找門路嘛。我回了洪江再幫你想辦法。」 說完就走了。 王自潔坐了很久,想不出個所以熱,也可以說他根本啥也沒有想,頭腦裡幾 乎是一片空白。他問自己:「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裡來了?」他站起來 看看,遠處有幾個人在忙著。他四顧茫然,又複坐下,回頭看見噴霧器,提起來 把農藥倒了,然後呆坐著看那遠山。 夕陽下墜,浮雲不動,隊部被幾株高樹遮掩,只露出屋頂。那是什麼地方? 洪江縣還是建陽縣?也許是上海?他一直呆坐著,直到有人收工路過招呼他,才 跟著別人往回走,問他他也不理。 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才漸漸有些明白過來。他想像後來林婉睛的模樣,想 不出來,回憶過去的她,也只有一些連接不起來的殘片。正當他為此而苦惱的時 候,她卻來了。 「小王,你好嗎?」 「你在哪裡?我看不見。」她的臉出現了。「看見了,是你。」 「你病了?」他睜開眼,是另外一張瞼。「我幫你打飯,找衛生員」 「林姐,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這裡冷得很。」 「你等著,我來暖你。」 沒有聲音。 「你怎麼不說話呀?」 還是沒有回答。 「老王,飯來了,你起來吃。」 「我要找……」 「衛生員馬上就來。」 「林姐,我在這裡!」一切沉寂,她走了。 啊,她還在這裡。她的手按在前額上,暖呼呼的。 他不敢說話,他知道只要他一開口,她和她的手就都沒有了。 手還是不在了。 「哪裡不舒服?張開嘴巴。」 「唔,這是誰? 「一天三次,一次三片。」她又要走。 「林潔,你別走,你等等我。」 「我等你,你快來。」 「我一定來」 「快來!快來!」 「來了,林姐!」 呵!這是什麼地方?這麼黑!黑暗中,只有幾團鬼火閃爍,鬼在哭在笑在吵 在叫,鬼火又滅了。 「林姐,你喊我呀,喊我呀!」 沒有回答。 「林潔,我這裡也冷得很,又黑。林姐,我沒有了,沒有頭,沒有腳,沒有 身子。」 一個極低的聲音:「小王!」 「你在哪裡?」 「在你身邊。」 「我怎麼看不見你?」 「你沒有了,怎麼看得見我呢?」 「對呀,我沒有了。」 「小王,我走了。」 「林姐!」 不知道什麼碰了他—下,一切都沒有了。他醒來,四周還黑,後來稍微有點 發亮。他掙扎著爬起來,穿上鞋,穿過黑暗,開了房門。外面亮多了,路跡很清 楚,涼氣襲人,走快一點就不冷了。 「我這是往哪裡走?」他問自己。幾粒極小的雨滴落在臉上。 「別找了,你的林姐己經不在了。」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叫王自潔的人。」 「那我是誰?」 「你誰也不是。」 「我才是王自潔。」 「你是林婉睛的影子。」 「影子?」 一顆石子絆了他一下,他差點兒跌到。 「你連她在哪裡都不知道,怎麼找?」 「所以才要找她呀!」 「她不就在你心裡嗎?」 「心?我的心在哪兒?」 「老王,這麼早你走哪裡去?」這是上山砍柴的人向他打招呼。 天亮了,可是雨也逐漸越下越大。他心裡像有火在燒,燒得難受,他走得很 快,幾乎是小跑,別人看見一定以為他是在找躲雨的地方。下了山,走上集鎮的 泥濘小道,突然被裹進一群奔跑的人群中。被他們推動者,簇擁著,身不由己地 到了一輛拖拉機面前。他前面的人爭先恐後地往上爬,拉的拉,拽的拽,後面的 人拼命推他,擠他。他剛被稀裡糊塗地擁上去,拖拉機轟隆轟隆開動了,在泥濘 的土路上劇烈地顛簸著,所有的人都東歪西倒,互相擠軋,弄得他頭昏腦脹,站 立不穩。好不容易到了建陽縣長途汽車站門口才停住。乘客們呼嘯蜂擁而下,等 到他最後下來,發現腳被踩傷了。 不大的候車室兼售票廳裡擠滿了人。煙味兒和汗臭味兒熏得他昏昏然。他弄 不清楚自己來這裡做什麼,只隱隱約約覺得這和「她」有關。在這些晃動的陌生 面孔中他茫然不知所措。突然,他的手腕被一隻有力的鐵卡卡住,一個粗暴而又 帶著嘲笑意味的聲音將他的幻夢震碎:「看你往哪裡跑!」 徐曉丹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王自潔,簡直不能相信:老王竟然會逃跑!他本 來打算問問他想跑到哪裡去?也許他會講給自己聽,反正工棚裡現在就他們兩個 人。轉念一想,如果沒有隱情,他在大會上早就交代了,何必受那麼多皮肉之苦? 那麼多人質問他,幹部還用繩子捆他,要他回答,可他就是不張口。強迫沒有效 果,又改為誘導:「你想回上海是不是?想到上海享受是不是?」這樣問幾乎沒 有人響應,都知道他的老家雖然在上海,但是那裡已經沒有他的什麼人了。也有 人問:「你想回洪江縣找原單位上告是不是?想翻案是不是?」這也沒有多少人 附和,因為他從來沒有流露過對判刑的不滿,也沒有寫過翻案材料。最後還是周 幹事提出:「你狗日的想投敵叛國是不是?想偷越國境是不是?」由於這個問題 太大,又是幹部提出來的,沒有人敢流露出懷疑,於是紛紛響應:「你老實交代!」 「你裝啞巴不得行!」「你跟林彪一樣,都想當叛徒!」 他依然沉默。 由於正值春茶開採之際,要早出晚歸,會沒有開得很久。但是徐曉丹做夢也 沒有想到,周幹事會把看守王自潔的任務交給他!周幹事要王自潔和他同睡一張 床,臨睡前給逃跑犯戴上反銬,第二天一早開銬子。賴組長出工把飯帶上來,然 後安排他在組內採茶,晚上開完鬥爭會以後再由賴組長把他押送工棚。他接過鑰 匙以後很想問問周幹事,為什麼不像以往那樣把批鬥對象放在組內由小組來監督? 但又不敢多嘴。後來想想,也許是怕他和同屋的人串通搞什麼陰謀吧。按以往的 邏輯,凡是想投敵叛國的人,很可能有同謀者。他死不開口,更說明他怕涉及這 一點。那麼,進一步必定要追查同謀者了。想到這裡他打了一個冷戰。王自潔為 什麼一言不發?承認想回洪江縣翻案或者回上海找親戚不就行了嗎?又沒有真跑 出去,承認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他真想偷越困境? 二人相對無言,在黠淡的煤油燈下,他雙目無神卻又很平靜坦然。問他喝不 喝開水,他搖搖頭;再問他要不要解手,他點點頭。相跟著解手回來,再和他說 什麼他也不開口。徐曉丹累了一天,想早點睡,可是那樣就得給王自潔早帶上背 銬,他又不忍心。又坐了一陣,自己呵欠連天,見王自潔也是昏昏欲睡的樣子, 就說:「時候不早了,早點兒睡吧。」王自潔沒有什麼反應,又說:「天氣冷, 你就莫脫衣服。你睡裡面,晚上要起來解手,喊我就是。」於是把他的被子鋪好, 給他戴上正銬——反正也沒有人來檢查。這才吹燈脫衣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王自潔不想睡著。但他折騰了一天,實在太疲倦,還有些發燒,也很快進入 了夢境。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物事件紛至遝來,光怪陸離,千奇百怪,卻始終沒有 她的影子。後半夜他冷醒了,聽著徐曉丹的鼾聲,一個早已存在的念頭成熟了。 他悄悄兒爬起來,小心跨越過旁邊那個疲倦的身軀,又小心地把腳伸進鞋裡,輕 輕地走到門前,慢慢開了門走出來,回過身去把門掩上。 外面雨還在下,但不是毛毛雨,也不是瓢潑大雨,而是山區極為常見的那種 「日輕夜重」的雨。四周很黑,地面上的水窪反射出極弱的亮光,使遠處的群山 和樹木顯示出一個模糊的輪廓。雨滴落在頭髮上、臉上和已經濕透的衣服上,冰 涼冰涼。褲腿緊緊繃在腿上,很不舒服。他想扯一扯,可是手被銬著,只好作罷。 為了防止踩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摔倒,他專門踩水坑走,反正鞋已經濕透了。 往哪裡走?他當初沒有想過,他只想離開,離開工棚,離開八隊,離開「這 裡」而並沒有同時想過要去「哪裡」。現在他很容易地離開工棚以後,倒有點兒 為難了。但他不能停下來,雖說徐曉丹決不會突然醒過來找他,他還是覺得會有 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會降臨。他只有不停地走,越遠越快越好。 慢慢地,他發覺自己是在上坡,這是自然的事,比起走下坡路,上坡時滑倒 的可能性要小得多,所以總是「人往高處走」。既然大腦沒有就這個問題發出指 示,兩條腿就自然而然地作出了合理的選擇。兩條腿一直引導他走過了最後一片 茶園,前面出現分岔,繼續往上走,是許多比較高的土臺階。這是那些上山砍柴 破竹子的人挖成的。往左側,是青草封埋的小徑。他剛往左走了幾步,就滑了一 跤,摔得不重,手銬碰在地上,因為是軟土,也沒有發出很大的響聲,而且立刻 被雨聲掩蓋了。他掙扎著爬起來,還沒有站穩就又滑倒,半個身子連同手銬都糊 滿了泥。他咬咬牙,忍住肘關節和膝蓋的疼痛又站起來。可是鞋掉了一隻,陷進 泥裡了。他索性光著一隻腳走。雨還在下,小徑越來越軟,腳踩下去陷得很深, 手腕被手銬勒得很痛,胳膊和肩膀被捆引起的劇痛和剛才摔傷引起的疼痛一齊發 作,他終於不得不停止艱難的跋涉。 回頭望去,隊部的那一排屋頂完全看不清楚,但似乎又有點兒輪廓。他竭力 睜大眼睛想看清周圍的環境,可是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只好用戴著手銬的雙手 擦眼睛,發現遠處似乎有一棵大樹。對,是棵大樹,以前他曾經很偶然地去過那 裡,還記得大樹下有一塊黑色巨石蹲踞在懸崖上,下面就是黑水河的上游。大樹 的模糊身影給他以希望和勇氣,他又聚集起力量繼續行進。陷進泥裡的腳要拔出 來很吃力,但現在這樣不會滑倒了。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來到大樹下面,摸了 摸石頭,到處都是濕的,只有緊靠樹幹的部分比較幹一點兒。他坐下來,任憑水 珠由發梢順著臉頰往下淌。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但這也許是雨滴落在樹葉上發出 響聲造成的錯覺。天空還是那樣黑,什麼都看不見。四周寧靜,在密集的雨聲裡 夾雜著一種隱隱約約的聲音。他以為是幻覺,然而他仍然被這聲音所吸引,站起 來向前走了兩步,本能地停住。那分明是奔騰的水聲。 啊!黑水河!他稍稍彎腰,審視從水面反射回來的幽光,似乎有一股寒氣沿 峭壁而上滲透遍了全身。 他就這麼安靜地坐著,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想。覺得過了很久,也 許並不太久,現在一切都說不清楚。發稍上不再滿水了,傷病也稍有減輕,但他 沒有感覺到這一點。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過去」那裡,而把「現在」忘了。自從 他決心離開這個名叫「現在」的世界起,他就進入了那個名叫「過去」的世界。 這個「世界」不像「未來」那樣虛無縹緲,至少對於他來說,那個世界非煙非夢, 而是實實在在的。他的心到了那個世界以後,就把疼痛、潮濕、寒冷乃至於恐怖 之類的問題交給身體去處理了。 黑暗裡逐漸閃出亮光。光亮就存在於暗夜之中。不是並存,不是交替,連光 亮自己也帶著陰影,而陰影也有光亮的柔和。暗夜沒有退去,光亮中不斷出現各 種影像,有時明顯,有時模糊,時而定格,時而飛逝…… 歡迎新同志的會上,第一次見到穿著列寧裝留著短髮的她。面對伸過來的手, 既激動又害怕。他站起來覺得自己在發抖,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那神情一定很可笑。她果然大笑起來。她的握手很有力,握得他的手有點兒 痛。她當時的面貌卻記不清了,也許就是普普通通的吧。 忘了是誰提議新同志唱一首歌。這個本來往往令新來的人感到為難的事卻幫 了他的忙。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是個歌詠愛好者,略加推辭以後他唱起了一首民歌: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賽哩瑪利亞…… 一唱起來,不自然的心態很又快就消失了。他唱得感情奔放,明快流暢,引 得聽眾中也有人小聲哼起來,夾雜著一個柔和的女低音。掌聲過後,有人提出老 同志也唱一支歌歡迎新同志。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她身上,變成了有節奏的鼓 掌和口號:「林主任,來一個,林主任,來一個……」 林主任大大方方地站起來,扯了扯衣服:「唱就唱!」 你送我一朵玫瑰花, 我要深深地謝謝你…… 在王自潔聽來,唱得不算很好,可是歌聲帶著淳樸的氣息,令人想起大草原 的開闊優美。聽眾受到感染,許多人小聲附和,忘記了在這個繼續躍進的年代唱 這些歌是多麼不合時宜。 後來他曾問她:「你喜歡玫瑰?」 「喜歡」 「為什麼?因為她的香味?」 她微微偏著頭,微笑著,想了一陣才說:「她的顏色典雅、高貴,還有,她 有刺。」 後來他在自己的單身宿舍的窗臺上放了一盆玫瑰花,儘管不少人提醒他不該 搞這些資產階級的玩意兒,他始終不肯把她取下來。 他也去過她的家——當劉書記不在的時候。他發現寬敞的客廳裡沒有玫瑰花, 也沒有其他的花。問起原因,她搖搖頭,後來說了一句:「老劉不准。」就不再 說了。 一起下鄉的時候,他還為她唱了《得克薩斯的玫瑰》,她很認真地聽,還要 他教,於是在鄉間小路上,響起了輕輕的歌聲: 多麼輕柔多麼美, 田野上的玫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雨不下了。極弱的風輕拂樹葉,不時有水滴落下,悄 然無聲地濕潤著石頭。雲層依然密佈,只是在間隙中微露一絲月光。 回憶是美好的,一切都已經消逝,唯有歌聲依舊。再為她唱一次吧。 多麼輕柔多麼美, 她的微笑,她的眼睛……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賽哩瑪利亞…… 玫瑰花盛開,又逐漸凋謝,花香四散。 坐累了,唱累了,他扶著大樹站起來,憂鬱的、淒涼的歌聲向四面傳去: 夏天最後一朵玫瑰, 正在孤獨地開放…… 花瓣低飛,越飛越低,歌聲遠去,越去越遠,溶化在夜之深處。 再也沒有一朵鮮花, 陪伴在她的身旁…… 音符休止了,花瓣滑落了,落在日夜不停的黑水河上,流進了揚子江,最後 流到江和大海的交匯處,遇到了一直默默等候的玫瑰。她們依偎著漂向大海深處。 一路上,她不斷地問:「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我永遠是你身旁的一瓣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