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美人計 王自潔的消失,沒有引起多大反響,連他的老鄉洪士奎也是聽了就算了,並 不在意。他心裡正盤算著一件大事呢。聽見鄧管教叫他,心裡很高興,估計多半 是那件事有眉目了。從洪江縣回來以後,他就向隊部遞了請求放回家的報告。按 正常渠道,要經過隊部向場部彙報,場部向當地派出所或公社發函,當地回函這 些手續。這些手續辦起來可慢可快,如果辦得快,計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看來 請派出所吃飯沒有白請。 到了鄧管教屋裡,鄧管教笑咪咪地叫他坐下。他坦然坐在那張方凳上,面對 的是一種高深莫測的笑容。鄧管教並不急於張口,身體向後仰,用力壓在椅背上, 又呷了一口茶,細細品味。面對著這張笑嘻嘻的臉,洪士奎逐漸感到有些難堪。 過了一陣,洪士奎終於堅持不住了:「鄧幹事,找我有事麼?」 鄧管教開口了:「洪士奎,你好久結的婚?隊部咋個不曉得呢?」 洪士奎莫名其妙:「結婚?好久結婚?」 「我在問你呢?」 「我沒有結婚。判刑那年我就離婚了。」 鄧管教依然不慌不忙:「你沒有結婚,咋個派出所說你結了婚呢?」 「派出所?」洪士奎下意識地重複著,一下子明白了,急得站起來,兩隻手 抓住衣角住了扯,說話都有點兒語無倫次了:「誤會,簡直是誤會。派出所把事 情弄拐了。」 「派出所弄拐了,還是你弄拐了?」 「鄧幹事,沒有的事。我一個人回洪江縣,那個女的是路過洪江。派出所就 以為她是我的啥子……」 「那你又說一下,她是你的啥子人?」 「啥子也不是。原先不認得,路上才認得的。」 「哦,路上才認得,就在你屋裡睡了半個多月?」 洪士奎的嘴巴一下子被堵住。僵了一陣,突然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鄧管教,我錯了,你原諒我這一回,我……」 鄧管教仍然笑嘻嘻地:「起來起來,莫把我才掃過的地跪髒了。」 洪士奎又立刻站起來,全身筆直:「報告鄧幹事……」 「報告鄧幹事?遲了!你帶劉淑珍回家過夜的時候,為啥不報告鄧幹事?」 洪上奎什麼也說不出來,也的確無話可說。看來隊部已經查得一清二楚。現 在完了,一切都完了。 鄧管教沒有再為難他,一板一眼地說:「派出所回了函,同意你回家。」 這一下更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嘴巴張大得合不攏,簡直要懷疑自己 的耳朵。鄧管教接著補充一句:「就在你結婚的地方落戶,不用回洪江縣了。你 看這件事又咋個辦?」 洪士奎這個時候也清醒了:「鄧幹事,這怪不得派出所。是我自作自受。」 這回鄧管教不笑了:「你能有這個認識也不錯,下去好生反省,組裡的事就 不要管了。」 洪士奎走出那間屋子,又慢慢走下十幾層的臺階,已經基本冷靜下來,不再 暗暗咒駡:「笑面虎」,而開始考志新的打算了。他相信自己的才幹,堅信自己 會比過去生活得更好。多少令他有點兒擔心的是劉淑珍的處境:「馬中隊長不是 個省油的燈。他在女隊,她咋過這一關呢?」 其實這一關並不難過,馬中隊長知道劉淑珍的事以後,罵了一句:「他媽的 賣×婆娘!」就把這件事交給張幹事處理,而他自己正忙於找人上山砍木料。這 邊木料的質量比五隊的好得多,砍樹、做床都由女就業人員去幹,再通過張幹事 的一個「關係」運到成都,每架床至少要賣一兩百元。場領導曾打算調他到場部 當生產股長,他不去;又要他當大隊教導員,他也不去。他的理由是在基層呆慣 了。他老婆說:「升上去有啥好處?現在提級不提薪,權大責任也大,離開中隊, 不用說砍木料,肉都要少吃些,烤火只有那點焦碳,夠啥?找犯人理髮、看病、 做家具、修電器,都不方便。」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這個因素不但他老婆不 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確地意識到的。 張幹事對劉淑珍也很客氣。她在鬥爭會上作了交代以後,並沒有捆、打、罰 跪,張幹事只是聲色俱厲地宣佈半年之內不准假。會後她也沒有戴手銬。這不僅 使全隊的人莫名其妙,連劉淑珍自己也感到以外,但不久她就明白了。 過了幾天,張幹事把她叫到自己屋裡,要她在向茶房送茶後回隊的路上順便 到申大隊長那裡走一趟。她受寵若驚,嘴唇直哆嗦喚:「張……幹事,你,你… …放心,我……」 從張幹事屋裡出來,她連走路都特別輕鬆,身體輕飄飄的,像充足了的氣球。 張幹事這麼原諒她、信任她,把最隱秘的事情託付給她,她要對得起張幹事,要 把事情辦得漂亮些。在路上她一直很激動,那封信溫暖著她的心胸,使她有幸福 感、神秘感,還有不能宣洩的光榮感。至於七隊的那個病號,去他的吧,不去正 好,省得爬坡! 送完茶往回走,路過二隊,男犯們正在學習,四處靜悄悄的。到了申大隊長 住的地方,亮著燈,門關著。看看四周,沒有什麼人,於是壯起膽子上前。忽以 背後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是哪裡的?」雖說聲音很小,可是著實嚇了她一跳。 回頭一看,這個男人有四十多歲,衣著和神態都不像幹部,可是白白胖胖的,更 不像二隊那些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犯人。正在疑惑,那人又問:「你是三隊的?」 她含含糊糊地點點頭。那人說:「我叫張成思,場部幹部小廚房的,到二隊 來看肥豬,要調一頭到場部。你找大隊長?」 承認不是,否認也不是,她渾身不自在。可是既然來到這裡,只好承認,幸 而張成思轉了話題:「聽說你們三隊最近有個劉淑珍出了問題,你曉得不?」 這一下她倒坦然了:「那就是我嘛!」 「你是找大隊長來檢討還是來申訴?」 她正找不到臺階下,想不到張成思給她出了個難題又替她解了難題,就說: 「情況有些出入。」 張成思不便再問,也說:「我要到工棚去看豬,失陪了。」 等張成思走遠以後,她才去敲門。申大隊長開門出來,見到她頗感意外,隨 口問了一句:「你是三隊的?」 她連忙回答:「是。我叫劉淑珍,有封信張幹事喊我轉交給大隊長。」她剛 想從懷裡往外掏信,大隊長轉身往屋裡走,她只好跟進去。進屋之後,大隊長先 關上門,然後自己坐下,才問:「信呢?」也沒有叫她坐。雖然旁邊有凳子,她 不敢擅自自坐下,只能站著把信取出來,雙手遞給大民長。她猜想大隊長一定會 喜形於色,先把信塞進抽屜裡,再囑咐幾句,最後給她一點兒賞賜。然而大隊長 是當著她的面拆開信,取出信紙看,邊看邊皺眉頭,看樣子不太高興。看完了, 隨便往桌子上一放,對她說:「你回去告訴你們張幹事,這些問題可以直接向場 部反映,不要找大隊。」 她被迎頭澆了一瓢冷水,情緒一落千丈,只好答應一聲:「是。」 「你走吧。」 回來的路上,她覺得很疲倦,腿也酸,腰也痛,連空茶簍也很重。等她悶悶 不樂地回到三隊的時候,想起了洪士奎。要是他現在在這裡,准能幫自己拿個主 意什麼的。可是現在想也是白想,他來不了。說不定八隊正在開他的鬥爭會,他 正在交代和自己的關係呢。 其實洪士奎的處境比她想像的要好得多。也可以說是因禍得福。組長當不成 了,卻當了大隊的電工,直屬大隊部管。不僅可以往下屬各隊跑,還常常要到附 近的公社大隊去安裝喇叭,查線路,修電動機,借此之便,又到李妹家去了幾次。 後來就打了申請結婚的報告。「文革」前就業人員和公社社員結婚還是允許的, 但那時候這樣做的人不多,只有家在貧困山區不願回去的人才提出申請。「文革」 後看來回家無望,有這種想法的人才多了起來,而當地政府一概不准:都嫁給黴 和尚,貧下中農咋討老婆?但這次是由場都出面,公社看在洪士奎多次出力的份 兒上,破例批准了。 侄女出嫁,李三爸在離三大隊最近的地方找了一間房子作為兩個人的新房, 離大隊部、八隊都不遠。 婚後李妹首先提到的,就是要洪士奎實現他的諾言:把她帶出這個鬼地方, 到他從前經常說起的成都。洪士奎說:「我是洪江縣的,咋能回成都?根據目前 的政策,沒有哪個人能夠回成都。就是回洪江縣,也要使出渾身的勁,這麼多年, 哪個黴和尚能回縣城?連短假也只有我才請得准。」 「洪江縣城有好大?當得到建陽縣不?」 「怕有十個建陽縣那麼大,街都有十幾條,熱鬧得很,人稱小成都。」 「那你滿刑好幾年了,咋沒有放回去?」 洪士奎不想談這個問題。他轉一個話題,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詞句:「李妹你 聽我說,勞改隊的苦日子,我是受夠了。你莫看我當個電工要好耍些,其實也就 是在外頭跑,誆頓飯吃,一天到晚提心吊膽。一個月十塊零七角,顧得了吃顧不 了穿,顧得了穿又顧不了吃。下雨也得幹,出門就爬山,硬他媽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越說越氣,唾沫四濺:「你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當社員,一天到晚面朝黃土背 朝天,弓起腰幹修地球,連肚子都脹不飽,對不對?」 「就是就是,我硬是餓怕了。六零年要不是三爸家那棵核桃樹,我早就像我 爸我媽我哥一樣餓死了,我是……」 洪士奎連忙打聽她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訴苦經:「聽我說,其實往年你跟劉金 娃,還有為一份兒肉跟郭大個子的事,我都曉得。」他故意停下來仔細看李桂枝 的神色,她果然臉羞得通紅,低著頭,手抓住辮子不放。洪士奎猛吸了一口煙, 又說:「這個我不怪你,還不是因為窮,才這麼幹嘛!不過,」他沉吟了一陣, 才又說:「我們現在還是窮,要過好日子,天天吃大米乾飯,就得離開這裡回洪 江。洪江縣城裡我有熟人,回去不愁找不到飯吃。不過現在想回洪江,談何容易!」 李桂枝不懂「談何容易」是啥意思。光看他的神情,好像連回洪江也沒有指 望。她可真急了,回不了洪江就得呆在農村。她這一輩子本來沒有什麼奢望,她 不想穿花衣服,不想嫁個好男人,更不指望有人真心愛她。她只知道肚子餓了要 吃板,只希望苞圠饃饃能脹飽肚子,最好能吃白米飯,要是有一碗肉,那就是過 年了。她就是不想吃蕎子,不想吃紅苕藤,不想喝南瓜葉子湯!可是,現在沒啥 指望了。 洪士奎猛地站起來,把煙頭一扔,大聲說:「現在關鍵是找錢!有了錢,就 可以買東西給派出所送禮。上次我回家,光曉得請客,東西送少了,事情就整拐 了。現在只有找錢,找錢!我錢!」他激動得在屋裡亂走,差點兒把小板凳踢翻。 李妹也知道錢的重要,她問:「找錢,哪裡有錢?」 洪士奎更加激動:「現在只有不惜一切去找錢,只要給錢,賣屁股我都幹!」 說完把李桂枝的肩膀一拍,嚇了她一跳:「現在只有靠你了。」 「我?我咋個找得到錢?」 「得行,你得行!只要你聽我的話,找到錢,送了禮,我們兩個回了洪江, 啥都有了。」 李桂枝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洪士奎說:「我去煮飯,把那塊臘肉也煮了, 幾天沒有吃肉,嘴饞得很!」 李桂枝有些猶豫:「只有這一塊了。」 洪士奎不耐煩:「要想吃肉容易得很,你這一陣就去找劉金娃,叫他今晚上 過來!」 李桂枝打了個冷戰:「洪哥,你咋個又提這件事?那是往年沒辦法,才做這 沒臉的事,你又……」 「往年沒辦法,今年就有辦法?啥子沒臉?臉要到有啥用?能當飯吃?你不 幹,二天這苞圠饃饃都沒得吃!現在只有走這條路!」 李桂枝死活不肯去,洪士奎只好親自出馬。劉金娃怕這又是洪士奎設的圈套 不敢來,郭大個子又調到十九隊去了。想來想去,想到了江又安。這個小夥子年 輕力壯火氣旺,膽子又大,就先從他開始。 八隊正值採茶高峰,中午的時候,宿舍裡人不多,許多人怕完不成規定的任 務,已經提前出工,只剩下幾個人。這時候洪士奎夫妻二人突然在一工區的宿舍 出現。李桂枝還著實打扮了一番,頭髮上插了一朵野花,黑瘦的臉上抹了一點爽 身粉,衣服鞋襪倒是新的。天氣已經不冷,空地上只生了一堆火,有人在煮東西 吃,看見他們來了都打招呼。有的人色迷迷地看著李桂枝。這也難怪,山上全是 清一色的黴和尚,難得看見女人,尤其是年輕一點的女性。突然來了個新媳婦, 使他們空虛的精神得到一些滿足。除了江又安,其他人都沒話找話,問長問短, 弄得李桂技更加羞愧難當。洪士奎拉著李桂枝坐在江又安的旁邊,自己又坐在李 桂枝的另一邊,三個人擠在一起。閒扯了一陣,賴組長進來招呼大家出工。其他 人都戀戀不捨地離去,只剩下這三個人不動。 江又安並沒有意識到什麼,只是覺得李桂枝這麼緊地挨著他很舒服,使他隱 隱約約產生一種衝動。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衝動了。忽然洪士奎把李桂技摟過來 親嘴,當著他的面!他想避開,但身體不聽指揮;他想閉眼,但眼睛睜得更圓。 劇烈的心跳和翻騰的血液沒有妨礙他對洪士奎的動機做出正確的判斷。去他的! 果然,洪士奎把李桂枝往他身上一推,她順從地倒在他的身上,他就勢捧住她的 臉吻那兩片麻木的嘴唇。洪士奎站起來端了個小板凳坐到門口去了。 江又安解開她的上衣的一個扣子,把手伸進去。李桂枝一動也不動,木然呆 坐。正在這個關鍵時刻,洪士奎忽物回過頭來說:「有人回來了。」江又安萬分 勉強地把手縮了回來。洪士奎說:「明天下午你到我屋裡來。」李桂枝匆匆把衣 服扣好,隨著洪士奎走了。 江又安下午發瘋以地抓茶,超額完成任務,晚上開會受到周幹事的表揚。第 二天他更是急不可耐,上午心像貓抓一樣的難受,兩隻手瘋狂亂抓,中午就完成 了全天任務,急忙吃完午飯,乘人不注意,一溜煙兒跑下山去,推開貼有大紅喜 字的門,氣喘吁吁進了堂屋。屋裡沒有人。左面灶屋裡洪士奎喊他,過去一看, 洪士奎在煮稀飯,對他說:「走累了,先到裡屋睡一覺。」他問:「李妹呢?」 洪士奎不回答,埋頭添柴。他很失望,但確實也有點兒累了,就進了裡屋。屋裡 光線很暗,過一陣才看清有一張大床,床上掛著蚊帳,揭開蚊帳,一個一絲不掛 的裸體凸現在他面前,倒嚇了他一跳,驚慌失措地跑過灶屋來。 洪士奎問明原故,大笑一陣,才說:「你又不是沒有玩兒過女人,去陪李妹 睡嘛!」說得江又安面帶愧色,埋怨自己少見多怪,又趕緊回去。 過了半個小時,洪士奎喊:「起來吃飯了。」這時候江又安已經把無名火發 泄乾淨,軟軟地躺在床上。旁邊那個略帶汗臭的僵屍依然睡得四平八穩,似乎和 他剛進來的時候沒有多大區別。 喝了稀飯,江又安要走,從懷裡掏出五元錢遞過去,心裡盤算著如果嫌少是 否把剩下的五元也拿出來,不料洪士奎不肯收,說他現在不缺錢,只要江老弟看 得起他,不妨經常來耍,還說像他這樣的小夥子,李妹一定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