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別有天地 第二天,王自潔仍回到菜園組出工。收工後洪士奎送來五斤米。他收下後, 又產生了把米退回去的願裡。這種願望保持了好幾天,他一直忍著饑餓不動那幾 斤米。一看到那裝米的口袋就心痛,為自己可恥的軟弱而責備自己。 不久,他又發現自己的軟弱還不止此。這幾天全隊開大會,鬥爭吳順慶。吳 順慶和他不是一個工區的,犯人之間不許串組聊天,所以他雖然見過這個穿著一 身舊軍衣的軍犯,卻不知他姓名。會上聽人揭發,才知道幾天前他在工地躲雨, 時間長了出來在菜地小便,那塊地裡插著語錄牌,被他尿濕了。馬中隊長聽了匯 報,當時一拍桌子:「狗日的要翻天了。」當天晚上下令先開小組會進行鬥爭。 吳順慶百般辯解,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於是又開大會,馬中隊長宣佈:「給惡毒 侮辱偉大領袖的現行反革命戴刑具,白天晚上都不取下。勞改隊裡犯人有的是, 少一個人幹活兒不算什麼。」他越講越生氣,朝吳順慶的腿上重重給了幾馬靴, 以宣洩他的憤怒。最後還大喊:「我們堅決要求有關方面予以嚴懲!」於是當場 給吳順慶上了背銬。這種手銬是把兩隻手緊緊固定在一起的土銬子,有別於兩隻 手可以稍稍活動的洋銬子。把雙手銬在背後,生活上極不方便。打飯的時候,王 自潔看見吳順慶用嘴巴咬住一隻空碗,放到伙房的窗口,伙夫把苞圠饃饃放在他 的碗裡,再澆上半瓢水煮菜幫子。碗裡已經放著一個饃饃,再澆上菜湯,難免要 溢出來,因此菜不能給足。他用嘴咬住這只碗,小心翼翼地走到伙房臺階前,選 准一個高度適宜的臺階,慢慢鬆開嘴放下飯碗,然後像貓狗一樣把嘴伸到碗裡去 咬去舔,菜湯和泡軟的苞圠饃饃糊滿了半個臉,最後再用嘴咬住沒有舔乾淨的碗 回監舍去。所有的人都像避開瘟疫一樣避開他,怕碰著他那散發臭氣的身體,更 怕接觸他那哀告無門的眼神。 一次,王自潔在他身後打飯,看清了那雙銬在背後的手,手腕上被手銬勒出 的血印已經開始潰爛,招來吮血的蚊蠅積聚。王自潔看了,心如刀攪。他很想為 他做一點事,可是他不敢。他不敢說為什麼,甚至不敢送去一個同情的眼色。晚 上他總想,這個人晚上怎麼睡?側著睡就會有一條胳臂被壓得麻木,只能臉朝下 睡,大小便又怎麼辦?他無論如何想不出有什麼辦法,正如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 出發明這種辦法的人如何會如此殘忍。他越為吳順慶難過,就越為自己的軟弱而 責備自己,反而把自己的事沖淡了。 半個月以後,吳順慶不見了。戴組長說,已經把他弄到集訓隊去,準備加刑。 後來洪士奎也不見了。老紅軍說他因為表現好,已經減刑提前釋放,到八隊就業 了。這件事並未在大會上宣佈,老紅軍也只是聽別人說。王自潔滿刑本應在王自 潔之前,現在卻落到了他後面。不過再有一個月,他也該滿刑了。雖說刑滿後不 過留在農場當一名就業人員,但在一般犯人看來,就業人員的身份總比犯人略高 一等。他也是這樣想的,而且因此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激動,似乎這是他生活中的 一個轉折點,一件大事。既然是件大事,就應該有些特殊的地方,標誌著這一天 是不平凡的一天。他極力壓制自己的那點兒激動,做出與往日並無不同的神態, 同時又盼望著不平常的事情出現。當然,剛判刑時的幻想已經沒有了。那時候他 以為滿刑的那天全隊甚至全場要開大會,會場莊嚴,主席臺上坐著中隊、大隊甚 至場部的領導,宣讀他的名字以後,他在其他犯人羡慕的眼光下走到臺上,從領 導手中接過證明書,握手,然後在掌聲中高舉證書走下臺來。「觀眾」即同監們 紛紛祝賀……經過幾年的改造,他知道釋放犯人並不開什麼大會,也許只是中隊 幹部找他個別談話,鼓勵他繼續改造。「可是誰會找我談呢,可別是馬中隊長啊!」 他最喜歡用馬靴和犯人「談話」,不過宣佈犯人刑滿釋放這件事,他總不至於踢 人吧? 終於到了這一天,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其他犯人也沒有問他。他很想問 一問管教陳幹事,又忍住了。幾年都過去了,還在乎這幾天嗎?忍一忍再說吧。 第二天,他到菜園挑糞,遇到馬中隊長正在農區巡視,嫌生產搞得不好,把 組長叫來痛駡一頓。組長剛辯解了兩句,更惹得中隊長發火,說他擺「老犯」資 格,又用馬靴重重踢組長的屁股,嚇得王自潔趕緊挑起糞桶就走,把想詢問一下 的念頭吞進了肚子裡。 又過了幾天,一個晚上全隊開會,聽馬中隊長訓話。從生產到學習,從組長 陽奉陰違到犯人消極總工,都遭到他的痛駡。直到快散會的時候,語氣才平緩了 一些,用一句話結束了訓活:「王自潔今天晚上把鋪蓋搬到那邊去。」——所謂 「那邊」,是在犯人住的大監舍外面的一間小平房,是五隊剛刑滿釋放的就業人 員臨時居住的地方。於是王自潔結束了五年之久的犯人生涯,成了一名就業人員。 住在小平房裡最大的好處是沒有尿桶在屋裡,晚上自己上廁所,不再受臭味 刺鼻之苦了。 第一次在小平房過夜,他睡不著。他並沒有擇鋪的習慣,而是有點而興奮。 五年來,她離自己實在是太遠太遠了,比在天邊還遠。只有在夢中,在幻覺中, 她離自己才像過去那樣近。雖說過去也只是在辦公室見面,但現在回想起來,那 已經很近很近,只要能看見她,那就足夠近了。現在,那無限遙遠的距離又縮短 了小小的一步。雖說不能離開這裡直接到洪江縣找她,更不能重新回到辦公室對 面而坐,但是他可以打聽她的下落,能夠知道她的一些情況,那就是對他的最大 安慰。也許還能通信呢!渺茫已極的希望像星星之火重新燃起,像困在孤島上的 遇難乘客看見海天交界之處有桅杆出現一樣。 因此,當隊部宣佈休息一天,他鼓起勇氣找到管教陳幹事,說自己想到建陽 趕場買點兒東西。陳幹事對他說:「你去找中隊長請假。」 他非常失望,知道沒有多少指望了。可是陳幹事既然這麼說,也只好硬著頭 皮去找。在馬中隊長臥室門口徘徊許久,始終不敢敲門。直到馬中隊長出來,他 才戰戰兢兢地說:「報告中隊長!」馬中隊長眼睛稍微眯了一下,就有兩道凶光 射出,射得王自潔不敢正視,心裡直發毛,進退兩難,只好說:「我想請假,趕 建陽。」聲音小得連自己也懷疑馬中隊長能否聽得清。 馬中隊長倒是聽清楚了,他只哼了一聲:「你還想趕成都哩!」王自潔以為 他要給自己幾馬靴,趕緊溜了。直至他調離五隊,他始終不敢請假。 後來管教陳幹事通知王自潔,調到三大隊。三大隊所在地是玉龍山,下面有 六、七、八、九共四個中隊,他去八中隊,可以搭汽車去。果然午飯後來了一輛 給五隊送化肥的卡車。化肥很快就卸完了,車廂裡灑落的化肥也被馬中隊長吆喝 犯人掃得一乾二淨。王自潔把柳條箱、背夾子、行李捲和臉盆等放在車廂的一個 角落。汽車向山下開去,到了場部的總倉庫前面,那裡早有幾個犯人在等侯。汽 車一停下來,他們聽從幹部的指揮,從倉庫裡搬出一包一包的尿素往車上裝。王 自潔猶豫了一陣才加入搬運的行列,惹得司機頗不高興。 化肥裝好了,貨車離開場都,向遠方駛去,漸漸地場部被甩在後面了。坐在 車廂化肥堆頂的王自潔,回頭看五隊的山坡茶園,只能看見圓形的山頂,隊部和 監舍都被起伏的山丘遮住了。「啊,別了,啊,再見。」他幾乎要喊出來,五年, 整整五年,整整五年啊!他懷著複雜的感情,注視著越離越遠的元寶山。 汽車在山谷中行駛,山越來越高,汽車在碎石路上也晃動得越來厲害。到了 一個四周比較開闊的地方,汽車停了下來,公路也到了終點。路旁有一大群人都 背著背夾子在等候,汽車剛停下,就有兩個人爬上車,一邊一個把化肥袋托起, 下面有人背著背夾字等候。王自潔也幫助卸車,不一陣化肥都卸光了,那兩個人 打掃車廂,把灑落在廂板上的化肥掃進背篼裡。其中一個近五十歲的漢子,鬍子 巴茬,臉上的肉一條條楞起,還帶有一塊疤痕,他主動問王自潔:「你是從場部 那邊來的?。 「從五隊來分到八隊。」 「好嘛,我們就是八隊的。」 另外一個卸化肥的,有三十來歲,瘦得出奇,臉上灰黃,缺少血色,又像瞌 睡沒有睡醒,也來搭話:「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組的賴組長,八隊的開國元勳。 你叫啥子?」 「我叫王自潔,自己的自,清潔的潔。」 司機按喇叭,三人一同跳下車,背化肥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賴組長背起 裝了有一小半兒化肥的背篼,招呼瘦子說:「廖胖娃,你幫新來的背行李。」又 對王自潔說:「老王,你拿臉盆、網兜就是了。」三人並排走下公路,上了小徑。 王自潔看見這個被稱作「胖娃」的人是個瘦子,有些疑惑不解:也許過去是 個胖子,勞改以後餓瘦了,外號卻保留下來?於是又看了他幾眼。走在中間的賴 組長注意到王自潔的眼神,就說:「他名叫胖娃,其實從來沒有胖過。六零年過 糧食關的時候得了肝病。」 這時候遇到岔路,一條小路向左,另一條小路向右。他們向右走,和前面的 人已經拉開了距離,可以看見前面的人正陸續通過山坡上的稀疏的漆樹林,向上 攀登。 賴組長在三人中靠前,他回過頭來繼續說:「那時候得腫病的人多,不止他 一個。他總愛說:」總有一天老子要吃成個胖娃!『後來就叫開了。「 廖胖娃說:「賴組長你莫說,我廖胖娃硬是命大,雖說沒有吃成個胖娃,總 還是揀了條命。病號組那些人,到六二年只剩下我一個了。」 三個人不再說話,悶起頭只管走。上坡路越來越陡,他們負擔都輕,而前面 背化肥的有不少人已經在原地打拐休息,他們走過去的時候,不斷有人打招呼: 「賴組長,走好!」 賴組長也滿瞼堆笑:「你娃娃又拖到後面了,二天看收拾你!」 有個老頭兒同廖胖娃開玩笑:「胖娃,今天又該你吃安胎,這是哪個的行李?」 廖胖娃更高興:「這是才從五隊調到我們隊的新同學。」 老頭兒的頭髮已經花白,身材比較矮,臉上皺紋比賴組長多了一倍。他不像 別人穿草鞋,而是穿一以半新半舊的解放鞋,褲腿紮得緊緊的,顯得很精幹。他 本來在打拐休息,聽廖胖娃一說,馬上提著拐子跟上王自潔一行,帶著笑容問: 「你是從五隊來的?」 王自潔趕緊說:「我從五隊來,剛滿刑。我叫王自潔,你貴姓?」 老頭兒說:「我叫鄧淑張。」 王自潔沒有聽清,反問:「鄧書章?」 廖胖娃說:「他叫鄧淑張,鄧錫侯的鄧,淑……」 老頭兒打斷他:「你娃娃就是嘴巴快,二天總要吃嘴巴的虧!」 賴組長也喝斥:「廖胖娃,走快點兒,光顧擺龍門陣!」 幾個人繼續往山頂走。土路已經沒有,代之以亂石堆成的小路,再往上是鑿 在峭壁上的石徑。一面是峭壁,岩石縫中伸出些樹枝,似乎在阻擋行人。另一面 是不算很深的淵谷,石徑上有些小石子,腳下稍一用力就有小石子骨碌骨碌滾下 去。石徑很窄,不便打拐,走到這裡,不但背化肥的人個個提心吊膽,連他們三 個負擔輕的也凝神屏氣。最後連石徑也沒有了,前面一塊很大的石頭擋住去路。 大石頭上有幾個深深的腳窩子,每個人兩手空著,把拐子夾在背夾子上,手和身 體緊緊貼住大石頭,步步踩穩,才能翻去。 一上山頂,豁然開朗。山頂上有幾塊平坦光滑的大石頭,旁邊又有幾棵大樹。 大家都把背夾子支在大石頭上,找地方坐下,有的還用衣角擦汗。其實根本不必 要,山頂上常年有風,初冬的風帶著寒意,很快就把汗水吹幹,把疲勞吹散。鄧 老頭兒打了一個淒厲的口哨,在空曠的山頂顯得份外響亮。 許多人圍到王自潔面前,問長問短。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裡,難得遇見一副 新面孔,一旦遇見就覺得很新鮮。新面孔總能給單調灰色的生活帶來一點兒色彩。 王自潔能理解這一點,也就盡可能做出詳盡的答覆。賴組長卻不言語,安靜地聽 著,並且掏出紙煙來吸,引來許多羡慕的目光。一個名叫江又安的小夥子嬉皮笑 臉地向賴組長伸手:「賴大組長,賞一根嘛,餓煙餓了好多天囉!」 再三哀求之後,得到半截剩煙,小夥子猛吸了幾口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又 對正在欣賞壯麗山色的王自潔說:「坐下休息嘛,站到做啥子!」 王自潔沒有回答,繼續觀察:前面是凹凸起伏逐漸下降的荒坡,然後是一層 一層的茶園梯田,再往前是一座聳起的大山,擋住了視線。他不由得感慨:「好 大的一座山哪!這茶園怕有一兩千畝吧?」一個一直保持沉默的「眼鏡」說有一 千六百多畝,賴組長說原來有兩千畝,後來有些地方距離遠,就拋荒了。江又安 說:「拋了好,難得爬坡!」 休息了一陣,都感到有些寒冷,於是陸續起身。下坡速度快多了,打拐次數 也少得多。 黃昏時分,才走到隊部所在地。隊部的建造形式和五隊差不多,最上面是會 議室和幹部宿舍,還有倉庫、小伙房和廁所,鬥士清一色的磚瓦結構,石臺階, 四周有許多高樹。背化肥的人都把化肥背到倉庫入庫。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在吆安 排。王自潔隨著賴組長和廖胖娃走下十幾層臺階,穿過用三合土築成的院壩,來 到就業人員的宿舍,幾間大屋子緊挨著,都是茅草為頂,粘土築牆,賴組長吩咐 王自潔把東西放在宿舍牆邊,自己上隊部報告。廖胖娃放下王自潔的行李。急著 打飯去了。 過了一陣,賴組長下來對王自潔說:「隊部說你就在我們這個組。晚上你到 隊部去,指導員要找你談話。」然後就幫王自潔拿行車,向左邊那間大茅舍走。 一進門,裡面昏暗,什麼也看不清。過了一陣,賴組長把大鋪上的被蓋挪動了一 番,擠出一片長方形的面積,把王自潔的行李雜物放在上面,然後說:「老王, 你把碗筷取出來,我幫你打飯。」 趁著空閒,王自潔慢慢端詳四周,覺得和五隊差不多,仍然是用許多柴棒和 篾條綁成床,上鋪穀草。這些床在房子裡靠牆擺成—圈兒,房子是長方形的,中 間狹長的空地上並列著三堆柴火,牆上掛滿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破衣服、破鬥 笠、舊鐵鍋,等等。茅舍上部也是熏得漆黑。他把行李捲打開鋪好,又把床下的 雜亂東西如鋤頭、鐮刀、爛鞋、臉盆、木箱、紙箱等整理了一下,騰出地方放自 己的背夾子、柳條箱、臉盆等物。這期間不斷有人端飯進來,看見王自潔忙於收 拾,都不和他說話。 一會兒賴組長端著兩個碗進來,一碗遞給王自潔,另一碗是他自己的。除了 苞圠饃以外,還有一份鹽漬的醃菜。這時候鄧淑張也端飯回來,就對王自潔說: 「歡迎新同志,請吃老梭邊。」王自潔吃了一口,覺得雖然有點兒鹽味,但味道 並不比水煮菜幫強多少,就問:「你們常吃這個嗎?」其他組員都說:「那當然!」 江又安說:「勞改隊,不吃老梭邊又吃啥子!」 王自潔三口兩口刨完了,他惦記著指導員找自己談話的事,雖說這種談話大 概是例行公事,凡是才調來的就業人員總得談這麼一次,不會對一個人的命運產 生多大影響,但第一次印象也很重要,如果能給隊部一個好印象,說不定將來能 准他回洪江縣走一趟,那就是實現了他後半生最大的夢想了。 爬上十幾層臺階,到了隊部門前,他挺胸站直,理了理衣服,又用右手五指 梳了梳頭發,然後喊:「報告!」立刻有聲音傳出:「進來!」他推門進去,眼 睛為之一亮:牆壁雪白,乾乾淨淨,正面牆上掛著毛主席彩色畫像,兩邊是一副 對聯,上聯是:「革命委員會好」,下聯是:「四川很有希望」。辦公桌上的煤 油燈把不大的房間照得很亮,和茅草屋裡的黑暗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指導 員年約五旬,鬍子刮得很乾淨,穿著褪了色的舊軍服,滿面紅光,身體稍微有點 兒發胖,開口問: 「你叫王自潔?」 「是。 「上海人? 「是。 「家裡還有啥子人?」 「還有一個姐姐。」 「有沒有來往?」 沒有回答。 「互相通信不?」 「不通信。」 「你原來在哪個單位?」 「在五隊。」 「判刑前?」 「洪江縣辦公室。」 「犯的啥子罪?」 「生活作風問題。」 這個答案他在路上就想好了,他不能按縣公安局局長根據縣委劉書記的意見 強加給自己的罪名,說自己是「強姦未遂」。那樣不僅是對自己的侮辱,更是對 她的侮辱。指導員並不深究,轉而又問:「來到八隊,有啥子想法?」 「繼續改造思想,聽管服教,靠攏政府,積極勞動,爭取光明前途。」 指導員顯然對這一套改造八股不感興趣,把話題一轉:「到了就業隊,在新 的環境下要特別注意,不要走上重新犯罪的道路。最近我們三大隊就有個別就業 人員在這方面重新犯罪受到了懲罰。我們八隊也正在就這個問題進行學習,吸取 教訓,你要引以為戒。」停了一下又說:「你就分在一工區三組,工區幹事是周 幹事,以後有啥子事向周幹事報告。」 看來談話到此為止,要下「逐客令」了,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而且指導員看 來還比較和氣,於是壯起膽子說:「報告指導員,我有個請求。」 指導員努了努嘴巴,意思是准他說下去。 「我的請求是:如果今年冬天有空,請指導員准我個短假,到洪江縣走一趟。」 「洪江縣有你啥人?」 他把早就編好的一套說出來:「我有兩個媽,在上海的是後媽,已經死了; 我的親媽還在洪江縣。她跟我爸離婚以後,一直在那裡。」說完以後他覺得自己 臉紅了,他注意觀察指導員的表情,想從那裡看出他是否覺察自己在說謊,然而 指導員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只是說:「現在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一般不准假, 請假的事以後再說。」 指導員似乎並不知道這全是他拙劣的謊言,其實他只有遠房親戚在他的故鄉, 所謂「親媽」,不過是他下鄉的時候把院子裡一個經常照顧他的孤老太婆叫做 「乾媽」罷了。不要說正式檔案上沒有記載,而且公安部門一個電話過去,公社 革委會馬上會據實相告的,幸而指導員根本不打算辦這件事,也就不去深究。 晚上開小組會,二十來個人圍在火堆前,天氣不算太冷,只有幾個人把茶缸 放在火上。裡面或者是掛麵,或者是四季豆,卻沒有煮大米的。 賴組長先開口:「最近七隊出了一件事,大家都曉得了。」 一個瘦子,臉黑得能刮下煤灰,打斷了組長的話:「都曉得,咋個我不曉得 呐?」 鄧淑張勸阻他:「劉富義,莫打岔,好生聽到!」 組員七嘴八舌議論開了,賴組長繼續講他的,二者綜合起來,王自潔才弄好 楚事情的大概經過:七隊的孫大旺和附近和平公社的一個女老鄉「好」上了,已 經有一年光景,終於叫她的男人抓住了,男人和他的幾個弟兄先把婆娘捶了一頓, 對於孫大旺,則把一個半尺長的木棍強行從肛門深深塞入。孫大旺忍痛爬回隊上 ——他根本無法走路——找衛生員說肚子痛得厲害,送到場部醫院開刀才取出來。 眾人紛紛表示不滿,劉富義唾沫四濺,義憤填膺:「這些狗日的老鄉,做事 太寡毒!」 江又安說:「就是,太可惡了。」 黃瘋兒也說:「狗日的硬是壞!」 連很少說話的韓大學也搖頭歎息:「咳,太不像話了。」 賴組長接著說:「聽農區的老洪說,孫大旺住院,那個女的還拿些雞蛋掛麵 去看他。」 正在議論,工區幹事周幹事來了。他是個轉業不久的軍人,只有二十幾歲。 他一來,眾人都不說話,有的撥弄火堆,有的揭開茶缸蓋子看煮的東西熟了沒有。 煮掛麵的索性吃起來。賴組長滿臉陪笑,站起來說:「周幹事,我們正在討論孫 大旺的事,大家都說要和他劃清界限,批判他的犯罪思想。」 周幹事眉毛一堅,馬上糾正他:「不是自犯罪思想,是犯罪行為。」 「對,對,犯罪行為,犯罪行為。」賴組長說:「就業人員嘛,改造思想為 主,嫖啥子婆娘!」 黃瘋兒也說:「就是,黴和尚要守和尚的清規,還想婆娘做啥子。」 這句話大得周幹事的稱讚,他說:「你們要老老實實改造,不要一天到晚想 找婆娘。老實告訴你們:你們找地富子女,那叫階級敵人互相勾結;找貧下中農, 是腐蝕革命群眾!」他忽然發現劉富義根本沒有聽,而是專心一意在撥火,就指 名說:「劉富義,說一下你對這個問題的認識。」 劉富義抬起頭,眼睛瞪圓,牙巴一咬,一字一頓地說:「這、些、階、級、 敵、人、就、該、好、生、整!」 眾人還沒有聽明白他在說什麼,周幹事過了一秒鐘先回過神來:「啥子階級 敵人?啥子階級敵人?」 賴組長臉都白了:「劉天棒,你又在打胡亂說!」 劉富義從容一笑,振振有辭:「他們都喊我們是階級敵人,我們不喊他是階 級敵人?」 眾人忍不住想笑,又立刻斂起笑容,準備接受周幹事的大發雷霆,誰知周幹 事反而歎口氣:「劉富義,幸好你是個文盲,你要是有點兒文化,光憑這兩句話 就可以判你十年八年!」他又對賴組長說:「專門開他的會,看他還敢不敢吊起 嘴巴亂說!」又補充說:「如果態度不好,就給他加點兒溫度!」 周幹事走了以後,會場氣氛變得嚴肅起來,賴組長說:「劉富義,你娃聽到 了哇?說你是個天棒,你他媽硬是個天棒!今晚上你又咋個說!」 鄧淑張也說:「你就是吃嘴巴的虧!」 江又安勸他:「你不趕緊檢討還等啥子?」 賴組長見他仍不開口,臉色一變,眉毛擰起,臉上的刀疤在油燈光照下顯得 發亮,他曆聲說:「劉富義!站起來交代!」 劉富義等了一陣才站起來,又偏著頭想了一陣才開口說:「這個嘛,我的意 識形態是有點兒問題!」 「啊!」眾人驚詫地叫喊,賴組長還摸不准頭腦,江又安站起來走到劉富義 跟前,端詳了一陣:「耶,看不出來你娃娃硬不簡單呐。」 一貫沉默的趙排長笑著問:「你懂得咕叫意識形態?」 劉富義咧開大嘴笑了:「學習了這麼多年,未必還沒有點兒提高?」 眾人點頭稱許,韓大學也說:「在這裡頭關久了,人硬是要變。」 只有賴組長歎氣:「劉富義,不是我咒你,你二天不吃嘴巴的虧,我把賴字 倒起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