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武鬥 洪士奎比王自潔早到八隊幾個月。他覺得很不如意。雖說一來八隊就在農業 組當組長,可是這個組長沒有多大搞頭,比在五隊差遠了:白天要抓生產,分配 任務,檢查質量,關鍵農活還得帶頭;晚上主持開會,還得常上隊部彙報生產學 習情況。劉中隊長學習去了,指導員兼任中隊長,什麼都抓得很緊,簡直得不到 片刻休息,心裡頒透了。 這天是個休息日,一個組可以准五個人去興隆公社——文革開始改名為東風 公社,但是沒有人那麼喊——趕場。如果是月初發錢後的第一個趕場天,請假的 人很多,五個名額還不夠分配,誰去誰不去都由他說了算。他自己往往不去,只 托組員們買些東西。其他日子休息,請假的人少了,他才去。這樣做是因為趕場 的人少了,東西會便宜些。今天他去趕場沒有什麼事,不過是散散心。出發得晚, 走得也慢,剛下到半山坡,在一條小路的岔口附近,碰見一個人從下面上來。仔 細一看,還是個女的。從外表看,快奔四十歲了,但肯定不是女社員。女社員都 比較矮,而且用布包頭,所以她一定是就業人員。她們往往顯老,估計不過三十 來歲。她背一個背篼,慢慢上來,看見洪士奎,就先打招呼:「你是五隊的洪組 長嘛!」 洪士奎也認出她就是女就業隊號稱「一枝花」的劉淑珍,心裡一下子湧出些 突如其來的歡欣,笑著說:「你是女隊劉淑珍嘛,咋個到這邊來了?」 劉淑珍沒有立即回答,喘著氣卸背篼,洪士奎趕忙接過來輕輕放在地上。近 處有一塊石頭,他掏出手絹擦了擦,劉淑珍乘勢坐下,把鞋脫了,這才說:「你 們這邊的路硬是難走,把我的腳都走腫了。」 洪士奎把軍幹服理了理,站在她對面說:「就是,場部那邊路要平坦些,不 像這邊都是泥巴土路。幸好沒有下雨,不然才惱火。」 劉淑珍問:「你好久到這邊來的?」 「我這半年就滿了刑,調到八隊了。你男人在七隊?」 「我們小許一向在茶房,昨年不曉得為啥子把他調到七隊,來了就掄大錘打 石頭,累得吐了血,傷了身子,現在只剩半條命。這陣女隊活路不忙,我請了三 天假過來照顧他。今天趕場,去給他買了點草草藥。」 洪士奎很同情她:「我是說嘛,咋個你男人不趕場,你從遠處來,倒叫你趕 場買藥。」 兩個人說了一陣,劉淑珍起身說:「耽擱不得,我該回去熬藥了。」 洪士奎說:「我多少還懂點醫,我上去幫你看一下,看是個啥子病。」 「這樣咋個要得,你還要趕場買東西,這陣還沒有散場,還來得及。」 「我趕場沒得啥子急事,是趕耍場,還是幫你去看一下病。」說完背起背篼 就走。劉淑珍見他如此熱情,倒不好硬性拒絕。看他那整潔的軍幹服和白淨的臉, 覺得有這麼個人陪著走也好。 兩個人邊走邊聊,越說越投機,到七隊不過十來裡路,竟走了兩個小時。 從此兩人漸漸熟識,以後每次劉淑珍到七隊來,總要順便到八隊來。次日洪 士奎必定回訪「小許」,幫她熬藥或煮飯,順便捎點兒臘肉或肥皂給她。 有一回洪士奎從七隊回來,快到農區的時候碰到了王自潔。雖說王自潔早就 知道洪士奎已經先到八隊,但由於兩個人一個在採茶工區,一個在農區,不論宿 舍和幹活兒,場所都相距較遠,見面機會很少,他又不願意再見到洪士奎,所以 二人一直沒有見過面。這次相逢,他感到很尷尬,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種場面。洪 士奎卻熱情地打招呼:「老王,是你呀,現在我們又在一個隊了。」 王自潔「唔,唔」地應付著,洪士奎見他態度冷淡,並不介意,關心地說: 「我們是老鄉,原先又在同一個隊,今後還要互相多多關照。常言說得好,出門 靠朋友嘛。」 王自潔無法再沉默,只得說:「那好嘛,二天我有困難一定找你幫忙。」 「那好說,好說。我這個人是最肯幫別人的,你有事儘管找我。那現在在農 區當組長。」然後他又把嘴巴湊近王自潔的耳朵,小聲說:「我現在正在向隊部 請探親假。」 王自潔出於本能,把頭偏開一些。他是最不習慣交頭接耳的,特別是對洪士 奎,有一種自然產生的厭惡感。可是「探親假」三個字打動了他,他眼睛一亮, 態度也柔和下來。洪士奎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繼續說下去:「可能過了年 要准我回洪江縣走一趟,辦回去上戶口的事,勞改隊我他媽的硬是呆夠了。」他 把頭離開王自潔一些,聲音也大了起來:「婆娘找不到,連娃娃都耽擱了。」王 自潔心裡一動,衝口說:「二天你要走之前,給我說—聲,我找你有點事。」 當晚王自潔很晚才入睡。天快亮的時候,身體不知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猛醒過來,還有幾分迷迷糊糊,聽得滿屋劈啪撲通的聲音亂響,震得地動山搖, 還夾著大喊大叫以及呼痛的聲音、鍋盆瓢碗滾落地上的聲音,他急忙翻身起來, 腳剛踏地還來不及穿鞋,就被重重地踩了一下,聽得幾條粗嗓子大喊: 「勞改娃娃快滾!」 「打狗目的黴和尚!」 「玉龍山是我們的!」 又有人喊:「滾你媽的!」 「殺出一條血路!」 屋裡一團漆黑,他睡的地方靠近窗戶,他打開窗戶,外面射進一絲亮光,照 見屋裡人影來往。一個黑影手裡不知提著什麼東西正照著他打來,他立驚醒,從 窗戶翻出去,跌倒在臺階上。裡面「通」地一聲,有東西砸在床上。他顧不得光 腳天冷,朝隊都跑去。一口氣跑上十幾層臺階,跑到最近的指導員宿舍,剛要打 門,門已經開了,指導員一邊扣紐扣,一邊往外走,腳上趿拉著一雙鞋,腰裡掖 著一支槍,看見有人,又從褲兜裡掏出手電筒照,見是王自潔,就厲聲問:「下 面有啥子事?」 王自潔一面喘氣一面回答:「老鄉……打……打進……來了。」 「哪個老鄉打進來了?」 「報告招導員,好多老鄉不曉得為啥子事情打進來了。」 指導員聽了,就去會議室,王自潔也跟在後面。這時候周幹事也來了,指導 員厲聲問他:「老周!你剛才在哪裡值班?」周幹事說:「我正在上廁所,聽見 下面有響動,就趕緊過來了。」指導員說:「你趕快下去,叫他們不要打了。」 說完就推會議室的門。那門是虛掩著的,指導員舉著手電筒進去,拿起電話: 「喂,喂,我是八隊,要管教股,是,是。」回頭看見王自潔還在門口站著,就 呵斥說:「你在這裡幹什麼?快下去!」 王自潔無處可去,腳上又沒穿鞋,冰涼的,就坐在門前石階上,把腳輪流捂 在腿彎處取暖。 這時候下面所有宿舍裡都亂作一團,叫喊的聲音、撞擊的聲音、雜亂的腳步 聲混在一起,其中周幹事的聲音特別響亮:「不要打!不要亂打!」 大批就業人員跑到院壩裡。隊部也亂了套,家家都亮起了煤油燈,婆娘娃娃 都跑出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幹部們紛紛下去勸阻。指導員一個勁兒地喊: 「不准亂打,我們是公安幹部!」管教鄧幹事也大聲呵斥:「不准到監獄搗亂, 警衛連馬上就到!」 五六支手電筒晃來晃去,一場混戰逐漸停止,老鄉們手提鋤頭、柴棒逐漸撤 退。就業人員紛紛從宿舍出來。有的坐在地上呻吟,更多的人破口大駡。只有劉 富義還提著拐子走來走去,到處說:「老子今天打得安逸。三個階級敵人叫老子 打得烏雞呐喊的,硬像在打鐵托!」賴組長也說:「老子在暗中,一個掃堂腿掃 倒好幾個人。要依著老子當年的脾氣,早用砍刀送他幾爺子上西天了!」 這天上午沒有人出工。飯前飯後都在用最惡毒的話寫老鄉,也不斷傳播小道 消息。三大隊的教導員來了,大隊長、大隊管教來了,場部管教股長來了,最後 公社武裝部長也來了。結果是鄧管教叫受傷的到醫務室包紮,大家回宿舍整理東 西。一個受傷嚴重的,準備送到場都醫院治療。賴組長自告奮勇,把傷員放在背 夾子上背往醫院。就業人員見東西有的打爛,有的踩碎,有的弄髒了,都向幹部 訴苦,說碗打爛了,筷子不見了,鍋也踩扁了,沒法吃飯了;有的說被蓋扯爛了, 沒法蓋了;還有的說茶筐都踩爛了。幹部說,茶筐壞了,再編幾個就是,鬧啥子。 指導員對大家說,不要亂鬧,要相信政府一定會妥善處理這件事。亂哄哄的,直 到吃午飯時才平息下來。 下午出工,周幹事指定鄧淑張臨時代理兩天組長,搞好生產。鄧淑張說: 「這有啥子,現在翻地,一人一把鋤頭挖,最後用竹竿丈量長度就是了。」王自 潔的鋤頭有點兒松,鄧淑張就幫他修鋤頭。工地休息的時候,大家自然提起老鄉 的事,鄧淑張叫大家莫提這件事,說是指導員說的。於是改變話題,江又安問賴 土匪要過幾天才能回來,黃瘋兒說:「你當面喊賴大組長,嘴巴像抹了蜜一樣, 背過身就喊賴土匪,硬是個兩面派!」江又安說:「他本來就是個土匪嘛!」鄧 淑張笑眯眯地裹葉子煙。眾人又說他能當三天組長,也是祖墳上栽了棵彎彎柏樹。 江又安卻說:「他祖墳還不知在哪一方哩?要是他祖宗有靈,早把他推下崖了。」 廖胖娃看見王自潔莫名其妙,就說:「老王,你還不知道我們鄧大組長的來歷, 我給你介紹一下。」就指手畫腳地說開了。 鄧淑張原來姓張,解放前從外地到建陽縣這一帶做生意折了本,無法回去, 連謀生都有困難。為了有個安身之地,做了當地的上門女婿。當時此地風俗,凡 是上門的要改姓女方的姓,名字的頭一個字要用女方名字的頭一個字,自己的姓 則成了名字中的最後一個字。他原來姓張,女方鄧淑芬,他就根據當地規矩,改 名鄧淑張。廖胖娃還說,上門的時候,要寫賣身文書,王自潔又吃一驚:「賣身?」 廖胖娃不顧鄧淑張的阻攔,一口氣背誦:「小子無能,祖宗無德,流落他鄉,衣 食無著,日無逗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立約人某某情願與鄧淑芬腳下為婚,上 山砍柴,下河背水,如有逃跑,亂棒打死,死而無怨,告官無效。」 話音兒剛落,黃瘋兒忍不住笑了起來。眾人也笑得前俯後仰。王自潔連眼淚 都笑出來了。劉富義說:「好哇,你娃連祖先都罵了,你祖先能饒你?」鄧淑張 自己也有點兒忍不住,故作正色地說:「快做活路,光曉得耍嘴皮子,都說了幾 袋煙的工夫囉。」於是各人又舉起了鋤頭。 賴組長從場部醫院回來,本來可以直接先到隊部報告的,一看時間還早,又 有點兒口渴,就先到本組所屬的一個設在山坡上的養豬工棚去,想要點兒水喝, 歇歇腳,順便察看一下養豬的情況。 走近工棚,看見一個年輕的女老鄉正和住工棚的徐曉丹抓扯。女的說:「你 丟開手嘛,拉到我做啥子?」徐曉丹一隻手抓住背篼不放,另一隻手緊握住女的 手腕說:「你把背篼放下,你們這些人天天到工棚偷菜。你們偷了,叫我們吃啥 子?拿啥子喂豬?」女的漲紅了臉,一面掙扎一面說:「我是在上面九隊拿的。」 賴組長走過來,看了那個女的幾眼,就說:「算了算了,就是幾窩白菜。」 又說那個女的:「李妹,在九隊拿的也好,在八隊偷的也好,反正不是你自己種 的。這回放了你,二回不准再來偷。」那個女的卻說:「真的不是偷你們的,是 九隊劉金娃給我的。」徐曉丹問:「他給你的,他是你的啥子人?」女的羞得滿 臉通紅,低頭不語,賴組長好說歹說徐曉丹才鬆手,女的背起背篼一溜煙兒跑了。 徐曉丹氣衝衝地回到工棚,拿起斧頭劈柴。他劈得很用力,一斧子下去,不 是立刻劈成兩半,就是木柴彈起很高。他專心劈柴,把賴組長冷落在外面。賴組 長隨後進來勸解說:「老徐,你莫生氣,我是為你好。你想,你兩個抓扯久了, 萬一她想橫了,給你栽一砣,說你調戲她,你又咋個說得清?」 徐曉丹仍不言語,照舊劈他的柴,過了一陣才說:「賴組長,屋裡坐嘛。」 賴組長說:「不坐了,有開水沒得,我喝一口。」徐曉丹說:「屋裡小鍋裡有。」 賴組長進了右側小屋,灶臺上有大小兩口鍋,一大一小。他揭開小鍋的鍋蓋, 拿水舀子舀了半瓢溫開水,喝完走出來。 這時候徐曉丹的氣才消了些,對賴組長說:「組長,你看嘛,這些老鄉硬是 難纏得很。說是上山打獵草,其實只要你不在,她就偷瓜菜,見啥拿啥。尤其是 這個李妹,莫看年紀不大,臉皮厚得很,軟硬不吃,整死不認帳。我在屋裡劈柴, 聽見屋後有響動,走過去一看,白菜少了幾窩。她見我出去了,還假裝扯豬草, 這裡又沒有另外哪個人來,不是她愉的又是哪個?」賴組長說:「算了算了,老 鄉要偷,有啥辦法。隊部未必不曉得?他們當幹部的都沒辦法,我們又能做啥子? 前幾年我在六隊,挖紅苕的時候,一下子來了十幾個老鄉,全是女的,就在你鋤 頭下面撿,硬是不怕鋤頭把她手挖了。這些人你惹他做啥子?惹毛了,像上回, 幾十個人打進來,說這一片茶園原來是他們的山,叫勞改隊占了,要把勞改隊打 起跑,咋得了嘛!」 徐曉丹說:「我也不想找麻煩,隊都喊我守工棚,對老鄉我是惹不起也躲不 起。幹部總是說喂的豬長得慢,你想飼料又發得少,豬光吃草草不長肉,總得有 點瓜瓜菜菜的才行。」賴組長說:「將就將就,勞改隊的事能做好多算好多,喂 豬的工棚又不止你一處,幾個工區工棚裡的豬都差不多,不出大問題就行了。」 然後又轉了個話題:「這個李妹經常來?」徐曉丹說:「她只來過幾回,有時候 來要水喝。她常去的一九隊。都說他和劉金娃有點兒瓜葛。」賴組長又問了一下 喂豬的惰況,就起身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