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進學習組 元旦一過,我又回到了學習隊。轉了一個圈兒回來,學習隊的情況已經大變。 收容所的學習組本來一共三個,分別由曹建純、石盤和顧紹雄當組長。他們三個 據說都是右派:石盤本是陸定一的秘書,教養前是北京師範大學哲學系主任;顧 紹雄是商業部部長助理。學習組實際上並沒有獨立成隊,附屬於化工隊,後來人 數漸多,才獨立成隊的。大約就是我進車間學習組那時候的事兒。我原來在七組, 七組原來的組長曹建純因為「好男風」的惡習不改,又一次出了事兒:他在學習 組裡,居然還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值班員發洩他的獸欲。也許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才有意提拔這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兒當值班員的。事發後看在他是老幹部的份兒 上沒有給他處分,但是他失去了回國家体委工作的機會,只能當一名留場就業人 員了。想起我珍愛的好書《約翰·克利斯朵夫》曾被這樣一個老流氓看過,心裡 又添了一份噁心。 附設在七組的嚴管組早就被取消了,最後一批嚴管組員也去了那冰天雪地渺 無人煙的興凱湖。在化工隊經常聽到說:某人因表現不好而打入嚴管組的消息, 其實這都是大小組長故意放的風,實際上多數人是直接分到別的工廠或農場去了, 還有少數人留在學習隊聽候分配。另外又成立了許多新的學習組,每組都有幾十 號乃至上百號人不等。由於人數眾多,廢磚窯裝不下,就在磚窯旁邊的空地上支 起棉布帳篷作為棲息之地,稱為一號篷、二號篷等等。還成立了輕病號組、重病 號組以及專門收留瀕危病人的隔離室。我因為有外傷,被分到了輕病號組,住在 磚窯內。因為是病號,紀律方面要求不太嚴格,吃飯前後的空閑時間,互相聊幾 句,值班員是不大管的。於是有一個病號就向我詳細介紹了這個組的歷史和現狀。 他也是化工隊下來的,但我原來並不認識他。關於曹建純的事兒,就是他跟我說 的。此外,他還講了現任病號組組長桂海源的一件故事。 這個組原來有個吳仁宜,以前在德勝門外第二監獄也就是新都暖氣機械廠翻 砂車間改造。他是個專門抬鐵水包的棒小夥子,也不知道他有什麼病。病號組每 天上下午各放一次風,出去到空地上坐著曬太陽捉蝨子。有一次,這個吳仁宜無 論如何動員硬是不肯出去,組長桂海源也無可奈何,就派一個值班員看著他,自 己和其他值班員帶著全組出去放風。 放風的人剛走,原來坐在木板鋪上的吳仁宜「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看守他 的值班員吃了一驚,連忙喝問:「你要幹什麼?」吳仁宜一隻手抄起一隻大號粗 瓷碗,惡狠狠地說:「不許喊!喊就摳(kei )你丫汀的!」他一面喊,一面用 另一隻手取下掛在牆上的一條布口袋。口袋的主人是個啞巴,裡面裝著啞巴的命 根子──家裡送來的二斤點心(當時的規定:輕病號可以收家屬送來的少量食品)。 吳仁宜吃著點心,手裡依舊托著那只大號粗瓷碗,兩眼瞪著值班員,隨時準備向 撲過來的值班員迎頭砸去。值班員被他的凶相鎮住了,不敢過去,就想轉身逃出 去搬救兵。吳仁宜又喊:「不許動!動就打你丫汀的!」值班員動彈不得,只好 呆在原地看著吳仁宜像餓狼似的大口大口地吞吃點心。偏偏那天天氣好,放風時 間也就長了些,等放風的大批人馬回來走到門口,吳仁宜已經把兩斤點心吃得差 不多了。走在前面的值班員和輕病號看見吳仁宜高舉大瓷碗瞪著眼睛吃點心的凶 狠樣子,一時都呆住了。桂海源聞訊趕來,從小平房裡取出一條棉被擋在前面, 叫眾人閃開,然後一個箭步沖上去。吳仁宜猝不及防,大瓷碗還未出手,桂海源 及棉被已經撲到,趁勢把吳仁宜按倒,值班員們一擁而上,把這頭餓狼揍了一頓, 送往隊部。 啞巴回屋,布口袋裡的點心已經蕩然無存。啞巴又說不出話,捶胸頓足地揪 著桂組長的衣服哇哇直哭,哭得叫人撕心裂肺,但也無可奈何了。後來我在伙房 窗口前見過吳仁宜,他一個人由值班員帶著打飯。他把碗遞進窗口,用柔和得像 兒童似的聲音說:「打飯,多打點兒。」炊事員接過碗去,也像哄孩子似地說: 「好,好,多多地打。」 桂組長辦事倒很公平,每天伙房都給輕病號組發少量的機動窩頭,他就輪流 發給病號們吃,我就吃過兩次。他還處分了一個貪污窩頭的值班員,撤了他的值 班職務。這個貪小便宜的人最後去了興凱湖。發完窩頭,最後總會在桶底剩下一 些窩頭渣子,他就叫值班員把窩頭渣子掏乾淨,揉碎後放到開水桶裡,飯後在發 開水的時候用勺子攪幾下,然後一人發一勺水。我基本上不喝水,這是五八年在 西郊農場監督勞動的時候鍛煉出來的。那時候正是夏天,我們在農田裡大幹,農 場是從來不送水的,所以我已經養成了「耐渴」的習慣。但是這裡有些人爭水爭 得厲害。有一次發開水,最後幾個人沒有得到,一個頭上總是纏著舊毛巾的病號 就咕咕噥噥地說:「好、好,下次多給你一勺補上。」 輕病號組的糧食定量和學習組一樣,早上三個窩頭,比牛眼稍大,和雞蛋差 不多,是純玉米麵做的。中午四個,晚上三碗玉米麵粥,也比「刷鍋水」稠,一 般組員稱之為「米湯」,其實並無米。據這裡的老號估計,一個窩頭有八錢糧食 (新秤),一碗粥有五錢糧食,算起來一個月有二十三斤,比化工隊的二十五斤 低不了多少。但是不幹活兒,也不上夜班挨凍,體力消耗較少。雖說肚子仍覺得 餓,其程度卻比在生產組輕,晚上躺下還能睡著,但早上醒得很早,人人睜著眼 睛默默地等待早飯的到來。 桂海源注意到我身上有傷,就叫值班員帶我到醫務室去看病。醫生叫我把雙 手伸出來,看見手背上起了一層黑皮,還帶著傷疤,連手腕上也佈滿了傷疤,問 明情況後,歎息了一番,給我上藥包紮。我又對他說腳背上也有傷,他吃了一驚, 叫我脫下鞋襪給他看。他看了後說:「關係不大。」也包紮上,然後量血壓。我 仔細注視著血壓計,見收縮壓是80毫米汞柱,這和我入所時的舒張壓倒很接近, 而舒張壓沒有看清,因為他似乎儘量擋住血壓計不讓我看。我想問他他也不會說 實話,就不再問了。我最關心的事,就是這些傷疤。每天聽讀報的時候,我用兩 只手互相輕輕撫摸,又撫摸腳背和腳腕,我不想看它們又想看它們。好像母親看 有病的嬰兒,它們長在我身上不知吃了多少苦!我的撫摸,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黑皮逐漸脫落,可是傷疤癒合得很慢。桂海源組長發現了,就對我說:「你 可以寫封信向家裡要吃的,說你有外傷,讓他們寄些食品來。」 我聽了真是感激涕零!輕病號組雖說准許家屬送食品來,但不許向家裡索要 食品,准我寫這樣的信,無疑是桂組長主動代我向隊部請求的結果。能這樣做, 真是太不容易了,這對我是多麼大的恩惠!勞動教養分子來往的信件都要經過隊 部嚴格檢查,剛進來的新號也奉命不准亂說外面的情況,所以我對六○年全國人 民的困難情形並不太瞭解。雖說我根本就不相信「形勢一派大好」、「農業戰線 接連取得偉大勝利」之類的宣傳,但我猜想社會上尤其是城市裡的供應至少要比 這裡面好些,糧食雖定量,總還能買些副食品之類。何況確實有許多家屬把食品 寄來呢。於是我給父母寫信要食品,但沒有提起外傷,以免他們掛念。 結果是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諒的錯事!後來我瞭解到住在號稱「天府之國」的 四川的父母,當時在縣城裡每月才吃十九斤糧食,而且也是經過公共食堂克扣的。 我的信是何等地使他們為難,使他們傷透了心!後來父親來信對這件事只提了一 句:「此間無物可寄。」隊部要檢查信件,當然不能詳寫,但就從這短短的六個 字裡,可以想像到家庭的窘狀,早已到了蕭條四壁的程度。幾個字寫盡了這幾年 的困難,寫盡了父母的無限酸辛! 「物質上的糧食越匱乏,精神上的糧食就應當越豐富。」忘記了這句話是誰 最先說出來的,但的確是一條「規律」。受這條規律支配,勞教所放電影的場次 逐漸多了起來。放映電影當然是在晚上。全體勞教人員集合在伙房前面的空地上 「接受教育」,沒有特別的理由,是不准請假藉故逃避改造的。影片是清一色的 國產戰鬥片,如《戰上海》、《沙漠追殺記》等;外國戰鬥片,如《攻克柏林》 以及本國的《渡江偵察記》等等是不放映的。因為那裡面有女演員,還有家庭、 愛情的場面,會不利於思想改造。也不演一般的階級鬥爭片子,更不演《上饒集 中營》之類,免得有人站在反動立場上去模仿。所以只有國產戰鬥片最穩當,你 再反動,總不能組織起一支正規軍和解放軍作戰吧。 看電影對勞教人員來說是一件苦事。在北京,一月份的夜晚是一年中最冷的 日子,廣場上寒風肆虐,人雖稠密,卻感受不到一點兒熱氣。寒氣從地下冒出來, 通過腳傳遍了全身。我坐在地上,用一條舊毛毯裹住只穿棉毛褲和絨褲的雙腿, 頭盡可能低垂,脖子儘量縮進,恨不能縮進肚子裡。偶爾四下張望,其他人差不 多也都是低頭作認罪狀,只有隊長裹著長可及膝的棉大衣坐在椅子上專心看銀幕 上那被風吹得不斷變形的英雄形象,也不管下面的勞教分子接受了教育沒有。等 電影放映完畢,我的雙腳已凍得麻木不仁,一整夜也甭想暖和過來。 手上黑皮全部退盡,傷疤也有所平復的時候,傳來一件喜訊:延慶鋼鐵廠來 挑 人了。組長介紹說:「延慶離北京不遠,歸北京市管轄,又是工業單位,每 個月吃五十二斤糧食,還有兩斤肉。」說得我們這些連過元旦也沒有吃上肉的勞 教人員們 直咽口水。最後桂組長說:要在學習隊挑二十個人,明天你們都要拿出點兒 精氣神兒來,准能挑上!我心裡暗暗活動開了,我能挑上嗎?如果到了那裡,吃 上五十二斤糧食,我的身體很快就會復原,那該多好!可是組長介紹的情況可靠 嗎?是不是為了鼓勵人們去而故意說得那麼好,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兒呢?北苑 不也是個工業單位嗎?可是又怎麼樣?當然,北苑化工廠不是正規的工業單位, 而是附設於教養收容所的,不能簡單類比,但延慶至少沒有酸堿腐蝕吧。想來想 去還是挑上的好。總不能在病號組呆上一輩子。這次挑不上,將來就得去農場, 農場無論如何好,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我真能挑上嗎?這麼瘦弱,又帶副眼鏡, 怕沒有多少希望吧?唉,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次日上午,輕病號組除老殘外都在窯洞前面的空地上恭候,其他學習組也在 帳篷前排起了隊伍。每個人都儘量把身體挺得筆直,顯示出一副不怕冷的樣子來。 隊長和鋼鐵廠派來挑人的幹部在各支隊伍中來回走動著,談論著,整個場面活像 古羅馬奴隸市場的再現。一個中年幹部來到我們這個組的前面。他挑人的標準很 低也很簡單:讓某人走出隊列,蹲下去,站起來,再蹲下去,再站起來,能反復 做三次的人就算合格,另外站一行。但這麼簡單的事,有的人硬是做不到,頭兩 次還行,第三次蹲下去就站起不來了,還得由值班員把他扶起來。輪到我出列, 我有點兒慌張,定了定神,暗下決心:決定命運在此一舉,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集中體力和意志,順利地通過了這奇特的考試。且慢,我還沒來得及高興,那 個中年幹部立刻握住我的手腕,像老中醫似的給我號了號脈搏,然後失望地揮了 揮手,示意我退回原來的行列。 這該死的脈搏!可是我能控制自己的脈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