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學習組大篷 只要有資格參加挑選,儘管沒有挑上,也說明我的身體正在逐漸恢復,起碼 從外表上看,傷疤逐漸痊癒了。 不久,我被調到了老八組。這是個一般的學習組,住在棉布帳篷裡。桂海源 叫一個值班員帶我前往。走到帳篷門口,正好碰上大組長張瑞。他在學習隊的身 份有點兒特殊,可以說簡直相當於「隊長助理」,有時候晚上居然能夠代替隊長 到各組去點名。相比之下,曹建純、桂海源雖然管著幾十號乃至幾百號人,不過 是小組長而已,身份比他低多了。他和我原來是一個學校的,他在中文系當助教, 劃右派後留校觀察中,因偷竊被送來勞動教養。這是我在西郊農場監督勞動的時 候聽中文系的右派說的。他長得很帥,在精明強幹的外表下還透著幾分文雅的氣 質。也許因為我們都是右派,又在同一個學校呆過的原故吧,他看見我只穿一條 絨褲,就主動問明我的情況,叫一個值班員去拿來一條棉褲給我。一穿上棉褲, 身上暖和了許多,內心也暖和了許多。在這樣的場合,我簡直不知道怎樣說句感 謝的話才好。 進了帳篷,第一件事是交出棉被和臉盆。值班員說:這裡是集體化生活,某 些個人物品,必須實行「私有公用」制,一律交出來,由全組統一支配使用。因 為有不少新號,剛一進來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一無所有,晚上沒有蓋的, 所以必須用這個辦法解決。乾淨點兒的臉盆,則是給病號打稀飯用的。對於他們 的這種做法,我雖然不太願意,但也不敢不交出來。 到了晚上,要睡覺了,我方才領略到「私有公用」制的確有其好處。值班員 一聲令下,大家都穿著衣服齊刷刷地躺倒在鋪上。所謂的「鋪」,並不像窯洞裡 那樣是用鋪板支在磚垛上的,這裡的鋪,不過是在地上鋪一層鋪草而已。大家躺 倒,經過組長巡視,幾個值班員各抱著厚厚一疊棉被分頭給組員們蓋上,兩三個 人共蓋一床,平鋪在身上,不許掖被角。各種花色的棉被互相銜接,形成一片花 花綠綠的海洋,頗為壯觀。剩下的棉被,值班員又給鋪上一層。兩層棉被一蓋, 頓覺身上暖暖和和的,再不受雙腿凍僵夜不能眠之苦了。 在學習組裡,除了聽讀報以外,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捉蝨子。剛進收容的 時候,我還不知道蝨子是什麼東西。學習組裡有蝨子的人也是極個別的。而現在, 蝨子已經大範圍地傳播開來。連單獨有鋪板可睡的值班員身上也偶有發現,一般 的組員則幾乎人人都有。儘管天天捉、天天查,然而依舊捉不勝捉。後來隊部想 了個一勞永逸的辦法,用化工車間的反應罐消滅蝨子:只需將大家的衣服放進罐 內,通入蒸氣,大約經過二十分鐘後,取出衣服,蝨子就全部死掉,而衣服好像 經過熨燙似的,變得溫暖而軟和。蒸衣服的時候,全組人分成兩半,一半人和平 日一樣,該幹什麼幹什麼,另一半人把內外衣服脫得精光,一絲不掛地用棉被裹 著光身子坐在鋪草上,活像披袈裟的和尚在打坐,等候值班員把衣服抱回來。 方法倒是不錯,但再好的方法也得有人去執行,而這個「人」就可能出問題。 輪到另一個帳篷學習組去蒸衣服了,兩個值班員出於對蝨子的極端仇恨,以為蒸 的時間越長蝨子消滅得越徹底,就一口氣蒸了兩個小時。打開反應罐的蓋子一看, 全傻了眼:裡面的衣服都變成碎渣子了!「惡耗」傳來,脫得精光的「和尚」們 其悲痛嚎啕之狀比起啞巴的點心被吃還要勝而過之,簡直是痛不欲生!隊長大發 脾氣,把組長痛駡了一頓,又給一絲不掛的「和尚」們各發了一套棉衣棉褲,光 著身子穿了起來。不然,他們就連白天上廁所都有困難了。可是許多人還不「感 恩知足」,紛紛向值班員哭訴自己的毛衣、絨衣、單衣、襯衣、內褲、棉毛褲等 等全部損失,現在沒有內衣穿,沒有衣服可以換洗等等。值班員開始還敷衍兩句, 後來聽得不耐煩了,就回答說:「連人都教養了,還說衣服!」這句話後來流傳 開來,使用率極高。有些組員東西被盜,請求值班員查找,值班員就用這句話作 為答覆。更有甚者,答之曰「開會解決」,可是一開起會來,矛頭卻指向失主。 批判者說:「你不把東西看管好,促使別人犯錯誤!」甚至於還有的發言者說失 主是故意報假案,轉移鬥爭視線,干擾正常的改造秩序云云。這樣一來,以後再 也沒有人敢報案了。 小偷在社會上作案,抓了進來,說明公安局有抓小偷的能力。但是抓進來的 小偷在公安局裡面繼續偷,卻極少有破案的。不是置之不理,就是以開鬥爭會的 方式對嫌疑犯亂鬥一氣,結果是製造了冤假錯案。無怪乎小偷在這裡面特別猖狂, 也無怪乎慣偷通過這樣的改造而極少有能夠改邪歸正的。 我在八組,開會鬥失主之類的事都由值班員主持,組長石盤是不管這些事情 的。他只是偶而處理一下值班員感到棘手的事。 石盤此人,頗值得特別介紹一下。他和我及張瑞都是同一個學校的。在校的 時候我就知道他的大名,只是無緣相識。他原來在中宣部工作,據說當過陸定一 的秘書。五三年他以「性格自由散漫,受不了嚴格紀律約束」為由要求退黨。批 准以後轉到政史系當教授。五七年大鳴大放初期,他也有些言論,不知為什麼很 快就沉默了。反右派鬥爭的號角一吹響,一般教師尤其教授們還在猶疑觀望,他 已經奮起反擊,衝鋒陷陣,十分活躍。批判大會他是每會必到,每到必用他那高 八度的嗓門痛斥右派的謬論,成了紅極一時的風雲人物。然而好景不長,五八年 的交心運動中他成了重點,大會套小會,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更難辦的是不斷 有學生和助教成群結隊「登門拜訪」輪番疲勞轟炸,使他「假交心,交假心,就 是不交退黨真正原因」的拙劣手法統統破產,難以蒙混過天。五八年六月,他被 迫交出真心:「我認為中國和蘇聯都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共和蘇共也都 不是真正的馬列主義政黨。」結局是劃成全校最後一名極右分子,在教授中也只 有他一人享受到勞動教養的最高榮譽 .──據說他後來通過陸定一的關係回到了 北師大,在圖書館工作,「文革」中被揪鬥而跳樓自殺了。 聞名不如見面,我在這裡才第一次見到他,就感到很失望。他個子矮小,相 貌猥瑣,毫無學者風度。平日一事不管,一天到晚拿著本厚厚的書在看,我以為 大概像曹建純一樣,看沒收來的小說。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他看的原來是《西 洋哲學史》。於是對這位身處逆境仍不忘做學問的教授頓生敬意。然而敬意只維 持了一天就破滅了。那天下午來了個十幾歲的新號,一來就向值班員訴說他的請 求:他是由分局送來的,在分局時一天吃兩頓,早上九點半,下午四點,數量自 然不夠,而這天早上分局的「雷子」對他說:「今天要送你上北苑,現在要忙著 辦手續,就不吃早飯了,到了北苑,那裡不定量,可以隨便吃。」然而到了北苑, 仍要辦一大堆手續,大約還是按手印、照相、檢查、登記之類,午飯也沒有吃上, 所以從清早起來餓到下午三點還沒有吃飯,希望能給解決。他態度恭順之極,言 詞也頗為謙卑,弄得幾個值班員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石盤放下手中的《西洋哲學史》,瞟了瞟這個倒楣蛋,用他那特有的高八度 腔調,拉長了聲音反問:「政府,嗯,該你的飯嗎?」 新號頓時茫然。 石盤窮追不捨:「這兒是開飯館的嗎?你帶糧票了嗎?」三句話,勝過程咬 金的三板斧!新號頓時無言以對,徹底被打垮了。石盤大獲全勝,重新拿起了 《西洋哲學史》。 有時候他掌握會場,讓小流氓交代問題,他那高八度的嗓音,滿口說的是流 氓黑話,什麼「拍」(指性交)呀,「浮」(指偷竊)哇的,要是不知道他的底 細,還會以為他是天橋來的老流氓呢! 時間不知不覺一天一天地過去,這裡的人是沒有誰珍惜光陰的,只嫌時間過 得慢,日子不好熬,絕沒有誰嫌時間過得快,發出什麼「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的感歎的。我精神上麻木不仁,一切聽從命運的安排,腦子裡一片空白。饑者易 為食,渴者易為飲。我已經滿足於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甚至幻想不久之後身體 能夠恢復健康。根本不知道病魔已經悄悄兒靠近了我。在輕病號組裡面,各種疾 病的患者都有,我周圍就有不少肺結核病患者。而我當時只注意手上和腳上的傷 疤,對此卻毫無警覺。 進入四月份,天氣明顯地轉暖,入所已經一年,也算得上是個「老號」了。 隊部安排我們洗澡,卻還是一年以來的第一次。值班員把我們帶出戒備森嚴的二 門,來到專門為職工、幹部準備的浴室,分批入內洗澡。浴室內沒有淋浴,更沒 有盆塘,只有一個熱氣騰騰的方形大水池。我以前從來沒有洗過大池子,看到一 大堆赤身露體、骨瘦如柴、奇形怪狀的男人擠在一起,類似入所第一夜擠在統鋪 上一起睡覺的那種厭惡感不禁油然而生。我勉強控制住感情,儘量低頭不看周圍, 以最快的速度脫光了衣服。出乎我意料的是,雖然一年沒有洗澡,但身體並不像 想像中那樣比街頭的乞丐還贓。稍一想,也就悟出了其中的緣故:長期饑餓,食 物幾乎全部吸收,使分泌物大為減少,哪裡會有多少污垢留下來呢? 池裡站滿了人,熱氣包圍,分不清身影,只覺得一具具骷髏在晃動,它們逐 漸混成一片,像一團光怪陸離的東西。嘈雜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特別響亮, 卻分辨不出內容。聲音逐漸遠去,好像遁入到另一個世界。光怪陸離的一團越來 越模糊。我想睜大眼睛看個清楚,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胸口好像被什麼堵著, 卻又沒有嘔吐的意思。頭腦倒很清醒:「哦,原來人暈倒了,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想掙扎著走到池邊,那不過一米多遠,我伸出手去摸池子的邊緣,卻沒有 摸到,只有熱呼呼的贓水從四面八方湧上來,淹沒了我的臉。水不但是暖和的, 還帶著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難聞氣味,同時耳朵裡也灌滿了「嗡嗡……」的聲音, 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一片沉寂,沒有陽光,我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