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饑火煉獄 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表現不好的「反改造分子」,少數直接進了禁閉室, 享受那每天六小兩定量的特殊待遇,大多數不斷地打回學習隊。據大小組長說, 這些被「打」回去的人,大都進了嚴管組。那是一座通向勞教分子談虎色變的興 凱湖的橋樑。到了九月份,又成立了車間學習組,表現不好的人,先集中到這裡 交待問題,再定取捨。首批組員有十幾個,我也是其中之一。我自己並不認為我 是「反改造分子」,因此毫無思想準備。 學習組有一個組長,兩個值班員。白天我們和上白班的人一起到工棚,但不 幹活兒,而是找間空房子或空地,坐在地上學習。糧食定量大為減少,雞蛋大的 麩子面窩頭,早上、中午都只有兩個,晚上則同樣喝三碗「刷鍋水」。對此組長 傳達了隊部的指示:「你們不勞動,吃三分之一定量就行了。」這理由似乎和上 班的人晚上不幹活兒晚飯就應該少吃的理由相似,不過管理車間學習組也算是 「勞動」,所以組長和值班員的糧食定量並不變。 學習內容是「老三篇」,──不是「文革」中家喻戶曉的「老三篇」,而是 在初入所時學過的那三篇文件。值班員讀完之後,組長指定我第一個交待問題。 進了車間學習組,我自然知道事情不妙,可是仍然不知道原因也想不出辦法,只 能任其擺佈,聽其宰割。此刻既被點名,也只得站起來接受批判,連個借鑒的榜 樣也沒有。 組長說:「馬上交待你的問題!」 我說:「讓我想一想,我一時想不起來有什麼問題。」 組長一聲冷笑:「沒有問題會把你弄到學習組來?」 一個值班員說:「隊部早就掌握你的情況了,現在給你一個主動交待的機會。」 還有一個姓李的值班員說了些威脅的話,最後兩句是:「法律是一把刀,誰 碰上了誰倒楣!」 我腦子飛快地轉著。我有什麼「問題」被領導發現了?難道我有什麼反動言 論被人家聽見了?這幾個月來,我可沒有和誰說過什麼呀!是違反紀律嗎?不論 上夜班還是在磚窯值班,我都沒有偷著打盹兒,至於上班時間,我到底有什麼 「問題」呢?我既沒有幹過「私活兒」,生產上也沒有出過事故,那麼,我到底 有什麼「問題」呢?經驗告訴我:「自己認為沒有問題」和「隊部認為你沒有問 題」這二者是絕對不能劃等號的。那麼,隊部會認為我有什麼「問題」呢? 組長見我不說話,就對其他組員進行動員:「別看他一天到晚不說話,耷拉 個腦袋想心事,其實他腦子裡烏七八糟的東西多得很!」 組長的話倒對我有些啟發。聽他的口氣,似乎並沒有人捏造我的什麼「反動 言論」向隊部打小報告。可是我「一天到晚不說話」,卻是嚴格按照隊部的指示 辦的呀。隊長不是多次宣佈不准唱歌、不准聊天嗎?尹子侖就常說:「有的人一 天到晚嘻嘻哈哈,毫無沉痛悔改的心情,不像個認罪的樣子;有的人不言不語愁 眉苦臉,這是對政府、對改造有抵觸情緒。」這可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 是人了。按照他的說法,我當然屬後一種人無疑,可這又屬什麼性質的問題 呢?是否要我主動暴露反動思想呢?我還未理出個頭緒來,組長和值班員又一個 勁兒地催逼了。 火燒眼睫毛!我沉吟著開始交待:「嗯,這個,勞教以後,這個,我,這個, 對前途很悲觀……」我一邊說一邊觀顏察色,看清了組長的表情以後,心裡踏實 了許多。這次投石問路算是問對了,我小心翼翼地選擇用詞,既要說明我確實有 悲觀情緒,又要不讓人家抓住「對政府不滿」的小辮子。 幾分鐘後,組長不時插話了:「你要深挖思想根源!」「你這就是一種反動 情緒!」肅反運動中我學習過《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和毛澤東寫的按語, 按語裡就有一個名詞叫「反革命情緒」。這頂帽子對現在的我可以說正合適,沒 有反革命歷史,沒有反革命活動,沒有反革命言論,難道就沒有「反革命情緒」? 我平日不說話,不像有些人整天吃了槍藥似的,把所受大小組長的氣都發洩在其 他組員的身上,小組會上又從不發言,背後也不向小組長、大組長彙報檢舉別人, 這不是「反革命情緒」是什麼?難怪隊長要懷疑我,把我送進學習組來了。 在這個環境裡,不許唱歌、不許聊天、不許哭、不許笑、不許高興,甚至不 許沉默,似乎叫人「哭笑不得」,但並非「無所適從」。小組長和幾個想當小組 長的「極級分子」就是榜樣:見了大組長、隊長誠惶誠恐,畢恭畢敬;見了其他 組員,則惡聲惡氣,橫眉豎眼,這才符合「相互之間只有監督關係」的改造準則, 也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階級關係」在特殊環境下的具體運用。 下午我就停止口頭檢討,改為寫書面交待材料,不參加小組會。交待的主角 換了一個天津人。他愛和一個同鄉聊天,現在輪到他來交待他們之間那「不可告 人」的關係了。 寫認罪材料和悔過書對於我按說不應該成為難事。從五七年開始,我已經寫 了三年。一共寫了多少次,連自己也記不清了。但每一次寫那些侮辱自己的文字, 還是比看別人寫的批判大字報要難受得多。那種痛苦的心情,我有一個自以為比 較適宜的比喻,我現在把它寫出來。曾經寫過各種認罪材料的朋友們,如果你當 時並非這種心情,請不要見怪。 一個珍惜貞操的女性,如果不幸因某種原故落入妓院或流氓手中,第一次受 到蹂躪後,必定是痛不欲生。如果她又因為某些原故包括貪生怕死在內而沒有自 盡,以後又接著被蹂躪,她會是一種什麼心情呢?從來沒有一個女性描寫過這種 自己被人蹂躪的心情,就是這種心情極為慘痛沒有人願意回憶它的證明。也許她 以後逐漸麻木,反正己失貞操,只好就這麼將就著過這種難堪的生活。但一旦回 到原來的生活,那種埋怨自己為何沒有早下決心以自盡保貞操的悔恨,其痛苦程 度也不在初次受辱之下。 一切都晚了,身心都打上了恥辱的烙印,每受辱一次,那烙印就加深一次! 被迫寫認罪材料,就有點兒類似這種情況,不同的不過那是肉體被強姦而這 是靈魂被強姦罷了。經常寫這類材料,也就是經常被強姦。我在這樣的心情下寫 了一天,把「材料」交給組長。組長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字跡,好像在欣賞妓女的 裸體,露出滿意的笑容。那笑容就是嫖客賞給妓女的纏頭! 交了認罪材料並沒有叫我立刻回生產組,還得「觀察」一段時期。本來呆在 學習組是件很划算的事:第一,只在白天學習,不上夜班,晚上睡覺也不起來值 班,基本上能睡八個小時。第二,腳不踩堿水,手不沾濃酸,我的兩腳已經慢慢 消腫,能穿上鞋子了。只有一樣受不了,就是肚子餓。 許多人都有晚兩小時吃飯或少吃一頓飯的經歷,常用「前肚皮貼了後脊樑」、 「肚子咕咕直叫」、「饑腸轆轆,腹如雷鳴」之類的話來形容。對於農民和六零 年的中國居民來說,長期挨餓也是司空見慣。但我還要說,長期挨餓的滋味是很 難受的。連續的饑餓,在頭一天饑餓的基礎上加上新的饑餓,像欠債者加新債, 而欠肚子的債絕不會有「債多了不愁」的感受。挨餓是絕對養不成習慣的,肚子 裡始終燃燒著熊熊不熄的饑餓之火,它吞噬腸胃和五脹六腑。每頓飯咽下的兩個 雞蛋大的麥麩面窩頭,根本無濟於事,倒像火上澆油,它強烈地刺激食欲,使饑 餓之火燒得更旺。邊吃邊餓,吃了還餓,二十四個小時之內不論聽別人交待也好, 聽組長值班批判也好,還是上炕睡那睡不著的覺也好,其實什麼也不能想,什麼 也不能聽,只有一個聲音不斷地重複著:我餓!我餓!我餓! 怪不得勞教人員最怕關禁閉吃六小兩,怕去那個「圓乎臉進去長乎臉出來」 的地方!這裡隊長很少用判刑來嚇唬勞教人員,要知道我們曾和正式判刑的勞改 犯在同一道大牆電網下勞動過一段時間,知道勞改在某些方面比勞教要「舒服」 得多。只有用饑餓才能嚇住這些勞教人員,讓他們聽管服教。從本質上說,只有 饑餓才是無產階級專政的真正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