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苑化工廠 我被發配,不但沒離開北苑,而且沒離開窯洞,只是把鋪蓋捲兒從窯洞的這 一段(一座磚窯分幾段隔成好幾間)抱到了另一段。對內稱為「化工隊」,對外 叫「地方國營北苑化工廠」。因為勞動教養收容所的地址就在北苑,而「化工隊」 是屬勞動教養收容所的,故以此命名。 我聽說到化工隊,既然是個工業單位,肯定比勞改農場強,甚至比西郊農場 還好些。何況又和我大學裡學的專業知識有聯繫,因此心裡暗暗高興。真所謂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誰會想到,我的「升級處理」竟是因禍得福。這也許 是送我來教養的校領導和右派改造積極分子所始料不及的吧? 我懷著愉快的心情糊裡糊塗地隨著隊長走到化工隊宿舍。其實就在學習組的 隔壁,距離不遠,幾步就走到了。我提著行李到了小平房門口,大組長尹子倉正 在那裡組織學習。我和另一個一起分來的唐冠軍向他報了到。他簡單地問了一下 我們的來歷,就向我倆介紹這裡的情況。化工隊的人員分兩種:一種是勞動教養 人員,一種是勞改分子,生產上是混合編組,統一調配,學習和居住則是分開的。 幹活兒兩班倒,分白班和夜班,不定期調換,早晚六點交接班。又囑咐我們:到 了這裡,思想上、行動上都要靠攏政府,要好好兒勞動,接著就叫小組長帶我進 屋。屋內並不大,和學習組的那個小平房相似,旁邊也有個側門,可以進入磚窯 也就是宿舍。裡面有許多張板鋪,不過比學習組要小得多。引人注目的是:側面 的牆上釘著一個大鐵釘,下面用粗麻繩吊著一塊大木板,木板上堆滿了箱子、手 提包之類的東西,全部重量都系在那根繩子上。小組長說上面已經放滿了東西, 叫我把皮箱放在鋪下。又說現在天氣快熱了,不用蓋被子,行李就別打開了。我 這才注意到鋪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許多未打開的行李。於是我也把行李捲往鋪上 一放,跟小組長出來學習,唐冠軍則被帶到了另一個地方。 學習內容是報紙上關於建立城市人民公社的報導,它說城市人民公社的好處 有兩個:一是便於組織社會上的閒散勞動力進行生產;另一個是合理分配商品: 因為「資產階級」的家屬不勞動,人家上班她逛商店,也有時間排隊購物,緊俏 商品都讓他們買了去,工人階級尤其是雙職工就買不到了。成立人民公社後,所 有的閒散勞力全都組織起來參加生產,誰也沒有時間閒逛,商品也就可以合理分 配了。我聽了心裡暗暗佩服:不愧是無產階級的革命理論家領導,果然想得周到! 再看看周圍的人,個個穿得極其破爛,無精打采地聽著讀報,心不在焉,和學習 組大不相同。 報還未讀完,尹子倉說:「準備吃飯吧。」原來是去打飯的人已經回來了, 挑著兩個桶,一桶裝著窩頭,一桶裝著麥麩糊糊,另外有一碗鹹菜。我的小勺已 經被沒收,又不發筷子,吃飯的工具就發生了問題。只好仿照嚴管組的辦法,一 只手拿窩頭,一小撮菜倒在糊糊上,另一隻手端起碗來揚著脖子喝下去。窩頭雖 不定量,可也實在不想多吃,吃了兩個就飽極了,然後上夜班。上班隊伍以小組 為單位,排成兩路縱隊,每組由挑飯桶的打頭(他們是積極分子,有比較多的行 動自由),小組長在後押陣。組員們個個都穿得極破爛,破衣服上又都不打補丁, 任其千瘡百孔,奇形怪狀,看上去還不如叫花子。生產場地距離宿舍不遠,在緊 挨圍牆的一角,牆外似乎有些高高的土堆,像是古代城牆留下的斷壁殘垣,隔牆 還可以看見幾棵樹的樹冠。生產車間只有少量平房,大部分是簡單而雜亂的工棚, 石棉瓦作棚頂,土陶管堆成一米多高充作棚壁。隊伍停在靠近平房的一小片空地 上,先聽隊長訓話。 訓話的隊長姓邱,矮個子,四川口音。他先講有人不服從勞改小組長領導的 問題:「有的人反映:我們是勞教人員,為啥讓勞改犯當組長管我們。這樣說就 是不認罪的表現。犯人改造得好,政府信任他,安排他當組長,你們就得好好兒 聽他的安排。不管勞改勞教,犯了錯誤都得好好兒改造。」然後他又提及組內發 生的打人罵人事件,批判說:「打人,是侵犯人權!罵人,是侮辱人格!」多年 以來,除了在批判資產階級人權觀時能聽到「人權」、「人格」這兩個詞以外, 早已沒有人敢提它了。如今在勞動教養收容所裡,居然還能從隊長嘴裡聽到這樣 的話,犯人居然還有人權和人格!簡直使我驚奇不已!欽佩不已!同時又擔心他 早晚怕有成為右派的危險!他又說:「你們犯錯誤,政府幹部都沒有打罵你們, 勞動改造是改造思想,不是改造肉體,我希望你們好生改造。你們改造好了,回 到社會上,我也好去幹點兒別的,我不是非當這個隊長不可,我不怕失業!」一 席話,說得我心頭熱乎乎的。 訓完話,各自散開,尹子倉帶我走進了掛著「化驗室」木牌的平房,見了化 驗室的兩個負責人,一個叫張世敏,是個戴著黑邊眼鏡的中年人,樣子很有風度。 他自我介紹說原是宣武區一家化工廠的工程師。另一個是姚天白,比較年輕,樣 子很瀟灑,是北大的助教。尹子倉介紹完就走了。張世敏對我說:到了這裡,要 好好兒幹活兒,要遵守紀律,不要進行不法活動。他說化驗室原來有個大學生, 也是右派,因為搞小集團,已經被抓走了,你務必要注意。我連忙點頭稱是。他 指著工棚外面空地上一口大鍋說:「你分到化驗室工作,先下到直火組,具體工 作是生產氯化亞鐵,把鐵屑、鐵刨花分批倒進鍋裡,加入鹽酸,用鍋下面那堆爛 木頭生火加熱,有人來舀產品就用大鐵勺舀給他,隨時補充鹽酸和鐵屑。」他說 話的時候不斷有人來問技術上的一些問題,都是姚天白在旁解答。 這活兒倒輕鬆,可是過了十二點,吃了夜班飯以後,倦意不斷襲來,到了三 四點鐘,更是昏昏欲睡。偏偏這一段時間,兩個大組長:尹子倉和信天太,還有 一位隊長,不斷前來巡視,不敢打個盹兒,只好硬撐著。好不容易盼到天亮,唐 冠軍來接班,心想這下子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了。但是還不行,吃過了早飯,隊 長還要集合訓話。這個隊長說:「夜班有的人打盹兒,有的人都睡著了,我走到 他跟前他也沒醒來,還在打呼嚕。我把他的攪拌棒拿走他都不知道。我上去把他 推醒,他還問我有什麼事。」接下去自然是一頓訓斥。這時候我有點兒迷迷沉沉 的,也沒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心中只盼他快點兒訓完話好回去睡覺。誰知事情 並不算完,隊長又分配下來新任務:搞環境衛生。其實就是清理舊木箱和工業廢 渣。大組長給各組劃定區域,我所在的直火組由一個姓鐘的犯人組長領著幹。組 員們對於這項額外的負擔是既不願幹也確實沒有力氣幹。我問一個組員是偶然幹 這麼一次還是經常有,他說每天都這樣。 你願意幹也罷,不願意幹也罷,隊長不管也不來催,反正不幹完不收工。拖 到九點多各組才先後完成,統一檢查完畢,大組長報告隊長,隊長才准許我們回 去。隊伍偏偏倒倒地走回住處,各組分別統一上廁所,然後才真正到了睡覺的時 間。 這一天我還沒有洗臉,我的生活習慣,再忙也得洗把臉。我問大組長尹子倉 哪裡有水,我想洗把臉。他說:「大伙房旁邊有個水管子,你跟伙房說一聲就行。 你一個人去好了,不用小組長帶。注意走路要離牆遠一些,不要到處跑,離牆一 米之內是警戒線。」我謝謝他的信任,急忙進屋拿臉盆毛巾。屋裡的人都已經和 衣躺下,橫七豎八地蜷在行李包之間,有的就躺在行李包上,一個個睡得像死豬 一樣,有些人喉嚨裡還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我抓緊時間洗好臉回來,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估計這時候大約有十點鐘了。 說到這裡有必要說明一下,我說九點、十點等等,完全是憑感覺或說是直覺。我 沒有表,這裡面只有幹部能戴表,教養人員包括大組長在內是不准戴表的。我原 來在西郊農場監督勞動的時候,就已經煉出一種不看表也不看太陽而能估計時間 的本領,誤差不會超過五分鐘。 我趕緊找個空檔放倒身體,立刻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過了沒多久,不知是夢 是真,恍惚覺得有人用力推我,我懶得動,不理他,他卻拼命地推。我終於醒了, 耳朵聽得見,眼睛卻睜不開,腦子裡也是迷迷糊糊的。只聽那個人惡狠狠地說: 「起來,起來!該你值班了。」我揉了揉眼睛坐起來,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不 想動也不想說話。那個老號把一個座鐘和一個小本子放在我面前,又說:「你從 十二點值到一點半,喊×××值班,誰說夢話記在小本子上。」我拿起鐘一看, 才十一點五十五分,就問:「還沒到點嘛?」他也不回答,回頭一看,他已經倒 在鋪上,打起呼嚕來了。 四顧茫然,只好坐在床沿,打起精神來值班。翻了一下小本子,上面也沒有 記什麼夢話。過了幾分鐘,又覺得實在困得不行,身體不住地往後倒,但又不敢 靠在行李上打盹兒,因為我估計過一會兒隊長、大組長准得來查班。果然不出所 料,不久大組長信天太來檢查,問了幾句就走了。又過了一陣,隊長也來了,翻 了翻那個專記夢話的小本子,沒有說什麼就走了。這時候時針快指向一點,按說 可以放心大膽地睡一覺,不會有人來查了。但是不行!這一躺下,一點半絕對醒 不過來,誤了交班,被查出來怎麼辦?只好硬撐著,還得離行李捲兒遠些,免得 一挨著就想往上靠。好容易挨到一點二十五分,問題又來了,這時候叫下一班還 是到點再叫?如果那人一叫就醒來,看時間不到,准會臭駡我一頓。可是如果到 一點半才叫他,老叫不醒豈不又吃虧?事情雖小,可是兩難啊!這五分鐘對於每 天只能睡四個小時的人來說,是多麼珍貴呀!最後我還是到一點半才用力把他搖 醒,然後放鬆身體,一下子癱倒在行李包上。 尹子倉的大嗓門兒終於把所有的人都喊醒了,一個個呵欠連天,在小平房外 面圍成一圈兒坐下學習。這時候座鐘時針正指三點。他說:「隊部決定在我們這 些人中間開展一個交代餘罪的運動,凡是過去在社會上犯的罪行沒有交代,隱瞞 下來的,這次要統統交代出來。政府的政策是:凡是自己主動交代出來的罪行, 不論多麼嚴重,哪怕比政府已經掌握、已經處理過的罪行還要嚴重,只要主動交 代出來,說明有悔改表現,政府一定從寬;如果繼續隱瞞,拒不交代,對抗運動, 一旦查出來就要加罪。隊長說:」你們不要想隱瞞過去,以為政府查不出來,許 多壞事兒是幾個人一起幹的,現在社會上也在搞運動,搞檢舉,你不交代別人還 不交代?你不進步別人還不進步?『「他停了一下,用一種倚老賣老的口吻接著 說:」我到這裡面時間比較長,情況曉得一些。這裡面的運動是一個接著一個: 坦白交代運動、揭發檢舉運動、交代餘罪運動、認罪守法運動。過得了這一關過 不了下一關。「他叫大家討論一下,可是誰都默不作聲。我想這倒未必是在回憶 自己有什麼未交代的餘罪,恐怕還是沒有睡醒之故吧。尹子倉等了一下見還是無 人發言,就發紙給每個人自己寫。 上夜班、聽訓話、搞衛生、值班、交代餘罪。每天周而復始,餘罪尚未交代 出來,鬥爭矛頭就有了變化。有一天下午學習時間,全所集合開大會,伙房前面 的廣場上搭起了臨時會台,下面密密麻麻坐了上千的人,有學習隊、有農業隊、 有女隊,化工隊上白班的也暫停生產來參加。大會一開始,就喝令把罪犯押上來。 兩個人飛跑著不知從哪裡把罪犯橫拖豎拽地拖上臺去,一個女審判員厲聲宣讀罪 狀,大意說反革命集團首犯袁××,原系歸國華僑,北京大學生物系學生,一九 五七年趁黨整風之機猖狂向黨進攻,被劃為右派後送勞動教養。在教養期間,仍 不思悔改,堅持反革命立場,極端仇視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糾合勞教人員和留場 就業人員中的反改造分子,組成反革命集團,企圖逃跑並策劃逃往國外進行反革 命活動,實屬罪大惡極,現依法將反革命分子袁××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強迫勞動,以觀後效。話音兒剛落,各隊「堅決打擊反革命分子」的口號聲四起, 一輛黑色小汽車駛入會場前側,袁××又從臺上被押下來推進了汽車。我心裡一 動,這個袁某人,大約就是張世敏所說的那個人了。 所長接著講話,號召檢舉揭發。說檢舉有功的,犯人可以減刑,勞教的可以 提前解除勞動教養。我聽了一愣,勞動教養沒有期限,哪兒來的提前?既然說提 前,那麼就是有期限的,只不過由政府專政機關內部掌握而不公開宣佈罷了。那 麼在學習組為什麼又說勞動教養沒期限,什麼時候改造好什麼時候解除呢?所長 又著重批判了逃跑的行為,說有些人不好好改造,想逃跑,還對旁人說這裡有圍 牆電網不能跑,到了農場就可以跑。最後要大家分組討論。 由於所剩時間不多,所謂小組討論就是尹子倉一個人講話。他說:「誰想逃 跑那是自找倒楣,不要說這麼高的圍牆,還有崗哨,跨過警戒線一步就可開槍, 光說那電網,通的是三千伏的高壓電,人到了附近就被吸上去了。要弄清楚,這 裡不是別的地方,」他突然提高嗓門兒,一字一頓地說:「這兒──是─—北— ─苑!」接著他又說:「今天抓的那個人,勾結就業人員想跑,還在策劃就給發 現了。這不,先關了兩個多月的禁閉。禁閉室,那是什麼地方!沒床沒被蓋,夏 天喂蚊子,冬天鑽草窩,一天吃六小兩,用不了一個月,保你圓臉進去,長臉出 來!」聽那口氣,關禁閉比判刑勞改可怕得多。想想也是,每天只吃六小兩(一 市斤是十六小兩),吃上幾個月,誰受得了哇。後來我在伙房旁看見管禁閉室的 值班員從伙房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碗,碗底有點兒玉米粉,他撿了點兒刨花在 牆角煮那一口玉米糊糊,才清楚這是煮給關禁閉的勞教分子吃的,證明尹子倉所 言非虛。 熬了幾天夜班之後,我每天必須洗臉漱口的「良好習慣」早已無法堅持,能 多睡一分鐘是一分鐘。最苦的還是值班,和組長關係好的能值兩頭,尤其是九點 到十點半這一班,實際上大家上床就已經是九點半左右,只耽誤一個小時的睡眠, 而且還能睡個整覺,其次是值一點半到三點那一班。而我卻總是被安排在中間, 總共不過四小時還得分兩次睡。睡眠嚴重不足弄得人整天昏昏沉沉,軟弱無力, 不想吃飯。 過了一段時間,丘隊長調走了,犯人也全部調走,包括姓鐘的組長在內,換 了個新的組長。他不叫我燒鐵鍋,調到工棚內和全組一起幹,改上白班。白班下 午六點下班,吃飯、集合、訓話之後也搞衛生,但時間不太長,這倒不是因為天 黑了不好搞,而是它占的是晚上學習時間。晚上九點半就停止學習開始睡覺,直 到早晨五點為止,除去值班時間,可以睡六個小時,我暗自慶倖。 事實卻打破了我的迷夢。往往我剛值完班才躺下,又被喊了起來,原因是裝 著材料的貨車到了工棚,工棚裡上夜班的人都有自己的活兒,卸車就成了上白班 的人的事。貨車晚上行駛當然比白天強,專門安排卸車的人在隊部看來根本無此 必要。於是大組長一疊連聲地催喊,穿上鞋急急忙忙趕到工棚,隊長已在那裡 「恭候」,汽車上裝滿了漂白粉之類的木箱,一股刺鼻的氯氣味兒嗆得人不敢呼 吸,眼淚直流。卸完車,馬馬虎虎抖了抖衣服,帶著未抖淨的白粉和怪味兒,再 去睡那為時不多的覺。 有天晚上卸車回來剛睡下不久,忽然一聲巨響,肩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接 著是鬼哭狼嚎般的慘叫。我從熟睡中驚醒,被強烈的恐怖感包圍,似乎大禍臨頭。 仔細一看,原來是頭頂上那根把木板掛在大鐵釘上的繩子斷了,木板箱子、手提 包都猛地砸下來,人們從夢中驚醒,亂作一團。等事態平息後,又該我值班了。 窯內燈光暗淡,窯頂和牆壁似乎都在下墜,重新結好的繩子似乎在吃力地喘氣, 抱怨著沉重的負擔。橫七豎八的行李箱高踞在木板上,像吃人妖怪似的虎視眈眈。 我逐漸產生一種幻覺,仿佛置身在妖魔盤踞的洞穴裡,我就是那根繩子,被拉著 往下拽,越拽越細,細得只剩一根遊絲…… 上白班的早晨起來,也沒法洗臉,窯內是沒有水的。雖說吃完早飯離出工還 有幾分鐘,也沒有人上伙房去接一盤水,都想抓緊時間再靠一會兒。我有些疑心, 難道這些人都成年累月不洗臉麼?我偷偷兒注意,發現有的人悄悄兒把毛巾之類 的東西帶進車間,趁無人注意之際趕緊洗上一把,如果不慎被小組長、大組長發 現了或者被同組的人檢舉,挨一頓臭駡不說,還要被隊長在集體訓話時「點名」, 小組會上還得檢討。因為這屬「上班時間幹私活兒」,是違反隊規的。有的老 號比較有經驗,難得被發現,我雖然看到過幾次,但我是不會向組長報告的。盡 管我也很想學著偷偷兒洗臉,卻又不敢輕試。因為我不知道誰有向組長打小報告 的習慣,自己上班幹私活兒的人未必就不檢舉別人幹私活兒,也許為了掩蓋自己 還要更多地檢舉別人。所以我只好讓臉一直髒著。 雖說度日如年,時光還是在逐漸逝去,也不記得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給 家裡寫短信也亂填日子,但天氣確實是逐漸熱了。中午吃完飯走出工棚,猛一抬 頭,圍牆外不知何時起竟然桃花盛開,花朵繁密,擠在一起爭先恐後地向外伸展, 有些竟然接近電網邊緣,似乎在表明她沒有忘記我們。粉紅色的花朵,在這個灰 褐色的世界裡,在這個寸草不生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活潑熱烈,充滿生機,好像 要喚醒一顆顆死去的心。我看見她,覺得自己又有了蓬勃生長的力量,有了青春 的火焰。可是花朵旁的電網,正是一種無言的警告,目光一碰到她,剛冒出的火 苗就熄滅了。這一輩子我恐怕再也不會回到大自然的環抱,再也不可能「賞花」 了。這都是因為改造,改造,一輩子改造!正當我在詛咒改造的時候,突然又發 現明代留下的「土城」的斷壁殘垣上,站著幾個穿著整齊的青年男女,他們不欣 賞桃花卻向電網高牆內的我眺望。是的,我覺得他們在看我,一個穿花裙子的女 青年還伸出手向我指指點點,跟夥伴們說些什麼。我猜他們一定是在嘲笑我,是 嘲笑我這個戴眼鏡的斯文書生竟然成了罪犯,還是嘲笑我囚首垢面,衣服又如此 破爛?我自慚形穢,趕緊縮回工棚。 其實,不止我一個人衣服破爛,所有的人衣服,不但都被彌漫在空氣中的酸 霧熏成千篇一律的黃褐色,而且大洞連小洞。破爛的衣服上,誰也沒有一塊補丁。 想補衣服嗎?針在學習組被當作自殺利器沒收了,又沒有時間,既不願犧牲僅有 的一點兒睡眠時間,又不敢冒「上班時間幹私活兒」的罪名,爛就讓它爛去吧。 世界上有什麼結實的衣服能經受得住這無所不在的酸霧堿水喲!棉衣外面破了, 裡面的棉花也被熏成棕黃色,棉絮像棉桃開裂似的伸得老長,毛茸茸的一團又一 團。遠遠看去,除了大組長以外,都像一頭頭棕熊。 酸霧不僅腐蝕了衣服,還配合著怪味臭氣刺激神經,弄得我一天到晚頭昏腦 脹,經常吃不下那粗糙難咽沒有多少營養價值的麥麩面窩頭。更由於長期缺少睡 眠,疲勞過度,我的身體總處於似病非病的狀態。一個上午,我渾身發冷,噁心 想吐,好在當時有點兒閒空,就掙扎著到了車間醫務室,它就設在工棚附近。醫 生看見我,不等開口就把溫度計遞過來,量完體溫就把裝有藥品的小紙袋給我, 扭頭幹別的去了。我想開病假證明,可是找他沒有用。他是個勞教醫生,沒有權 力開假條,要請假得找大組長轉告隊長。可是我從來沒有遇見誰能請准假,雖然 生病是常有的事,工傷更是司空見慣。硬挨到中午吃飯,看見那和隊長尊容一樣 天天不變的麥麩面窩頭,我毫無食欲。副食是蘿蔔湯,小組長把那淡紅色的液體 舀出來,一人一勺,裡面有六七片蘿蔔。蘿蔔片兒很薄,像一個等邊三角形,每 個邊有兩釐米長。我一口氣喝完了那帶有酸味的湯,不想吃蘿蔔片兒,走到廢液 溝前正想把它倒掉,背後有人小聲說:「把它吃了吧,在這裡面,只有這點兒營 養了。」回頭一看,認得是在學習組一起呆過的汪家鳳。幾個月來,還是第一次 聽見這句帶點兒人情味兒的話。我不敢違背隊部關於不准交談與生產無關的事的 規定,不敢問他在哪個組,只點了點頭,然後勉強地把蘿蔔片兒吃下去,算是對 他的一片善意的報答。 吃飯時間一共二十分鐘,一般人都吃不了這麼久,飯後可以休息一會兒。我 利用這時間找到大組長尹子倉,鼓起勇氣向他訴說病情,特別強調吃不下飯這一 點,希望他能准我病假,休息一兩天。他聽了冷笑一聲:「哼,頭暈?全身發冷? 多幹點兒活兒,出一身汗,就好了!」 看到他那冷漠厭煩的神情,我回憶起以前有個組員向他請假,說自己肚子痛 得厲害。他說:「肚子疼?少吃點兒就好了。」這種人,為了當組長,人性早就 當破爛兒出賣了。我埋怨自己為什麼去向這樣的人求情,也不想一想他憑什麼能 當上大組長,向他求情,不是與虎謀皮嗎? 病假請不准,活兒還得幹。又煎熬了兩天,藥片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作用, 渾身更加軟弱無力,不想吃飯光想喝水,太陽曬著也不覺得熱,多想在鋪上再躺 一會兒啊!正在發愁之際,隊長講話,突然宣佈明天放假一天,真是天無絕人之 路!幾個月來,這還是第一次休息,連過五一節都還照常上班呢,只不過中午吃 了頓白麵饅頭,算是過節了。 那時候我上的是白班,下了班搞完衛生,回到窯洞已經天黑。一到門前,所 有組員爭先恐後蜂擁而入。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遲了一步,鑄成了大錯。原 來上夜班的人今晚不上班,都繼續在行李包的縫隙中睡覺,上白班的回去,都搶 占凸出于睡覺人群之上的幾個有限的行李包,趕緊躺上去。轉瞬間木板鋪上人已 塞滿,再無插針之地,其密度決非學習組可比。今晚又不派人值班,我面對躺下 的人群毫無辦法,就只好到外面小平房來找小組長。他正坐在床上準備脫衣睡覺, 聽了我的訴說,冷冰冰地數落我:「誰叫你磨蹭,你他媽的幹活兒磨蹭,睡覺也 磨蹭!」說完了這一句,再也不理我,自顧自睡了。 我只好又回到窯內,茫然四顧,只見不論白班夜班的人都已經熟睡,呼嚕聲 此起彼伏,那聲音似乎在嘲笑我:你這個笨蛋!連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又仔細地找了一遍,炕上沒有一絲兒空隙,炕下地方本來就不大,已經堆 滿了鞋子。我只好坐在地上,頭和肩膀靠著炕沿,閉上眼睛休息。這時藥片也起 了作用,身上發汗,極度疲倦加上極度軟弱,我恍恍惚惚地睡去…… 那是誰的微笑?如此天真而善良。……我怎麼記不起來了?她又不見了…… 年老的教授正在上課……幾支小試管並排倒立著……一盤水,水裡有影子?誰的? 影子散開了,是天上白雲的投影……籃球場上,我跑著,滿身大汗。球在空中旋 轉,我跳起來搶球……一個人用腳蹬我,用力地蹬我……我覺得很疼……我被蹬 醒了, 原來我一隻手臂壓在一個人的腳上,他就用腳蹬我。我把手縮回來,又迷迷 糊糊地暈過去。以前生活的碎片又一片片浮起,更加模糊,更加漂浮不定,又一 片片地隱去,逐漸遠了,遠了。 新的一天來臨,睡足了的人都恢復了生氣,只有我仍是昏昏沉沉。飯後尹子 倉說:今天休息,統統上車間,隊長要訓話。於是一如往日地排成長隊,在初夏 的早上,迎著柔和的陽光,踱著瀨洋洋的步伐,向工棚蠕動。 隊長常換,除了已經調走的邱隊長,我一個也不認識。我不知道這裡到底有 幾個隊長,怎麼分工,也不知道如何稱呼,反正人們都說「隊長」如何如何,而 不說「某隊長」如何。但隊長對我們卻很瞭解。每個新來的隊長,都要讓大組長 發給我們一張小紙片,叫大家填寫姓名、年齡、犯罪類型等等。上下班集合訓話 的時候,隊長就拿出用這些小紙片釘成的本子進行核對,點一個看一眼。今天也 許是我神經過敏,這個隊長點到我的時候看我似乎比較仔細。點名後他說:「今 天休息,你們就在車間裡找個地方呆著。有些病人,是不是留在屋裡睡覺好些? 老睡覺不好,還是在外面活動活動吧。有個頭疼腦熱的,活動活動就好了。老憋 在屋子裡,沒病也要憋出病來的。所以今天把你們帶到車間來,午飯也在車間吃, 下午三點鐘再回去學習。明天上白班的和上夜班的換一下,現在開始休息,不許 幾個人湊在一起聊天兒,沒事兒多想想自己的問題。」 訓話之後,我們各自散開。這裡面是絕不許相互之間有私人關係的,除了生 產上需要以外,根本不許互相交談來往。隊長、大組長一再強調:「你們之間的 關係是相互監督的關係,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監督其它人的情況,發現問題要及 時向政府反映,這才是靠攏政府的具體表現。互相聊天,彼此拉攏,就是對抗政 府、抗拒改造。」今天休息又不搞生產,當然沒有必要湊在一起,自找麻煩。 我先痛痛快快地洗臉、漱口,然後找到一個小工棚,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倚著 牆,半坐半臥地歪著,儘量放鬆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全身軟軟地攤在牆和地面 之間,一動也不動。沉重的身軀有了支靠點,不必靠自己的力量站著,不必擔心 被叫起來值班,真是至高無上的享受,也是勞動教養以來最最舒服的一天。溫柔 的陽光從門口斜射進來,灑遍了我的大半個身體。它撫摸著我,輕輕地拍著我。 多麼難得的時光!我眯著眼睛,什麼也不想,非睡非醒,頭腦裡一片空白,達到 了忘我的境界,只有一種舒適的感覺存在,其它都是虛幻…… 人是多麼容易滿足呵!只要一片空白,我就滿足了。 燒退了,噁心感也沒有了。儘管四肢依舊乏力,畢竟覺得輕鬆些了。到了上 夜班的時候,我的病已經好多了。 到化工隊來頭一次上夜班,我生產的是氯化亞鐵,後來生產香豆素。而這一 次是生產乙醯苯胺,它是最終產品的第一道工序。每個人只知道自己那道工序的 產品代號,最終成品只有少數人知道。直火組的組員每個人負責四個大燒瓶,燃 料是自製的土煤氣。小組長派人統一領料,其餘加料、加熱和結晶,則每個人一 包到底。這道工序的原料只有兩種:冰醋酸和苯胺。冰醋酸裝在陶瓷罎子裡,一 壇淨重二十五公斤。傾倒前先把塞子取下,左手把住壇口,右手托住壇底,側過 罎子來,把酸倒在大量杯中。量杯口徑不大,放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從罎子裡 往外倒液體,其量多少很難控制。酸液咕咚咕咚地直往外冒,一股強烈的氣味撲 面而來,鼻腔和喉嚨都被刺激得非常難受,身體和手隨之抖動,這就更難保證液 體順利地完全流入量杯中。在這裡是很難看見膠皮手套之類的勞動保護用品的, 酸液一旦滴落到手上,立刻有痛徹肺腑的感覺。從化學本性上說,醋酸是弱酸, 但就對人體造成的疼痛而言,我覺得似乎還在幾種有名的強酸之上。那種感受, 就像一顆帶尖兒的螺絲釘正在往肉裡鑽! 另一種原料是苯胺,裝在鐵桶裡,一桶淨重三百市斤。以前從倉庫裡領料, 都是兩個人推著鐵桶,滾到工棚裡;有次被隊長看見了,大罵一頓,說這樣滾動, 會損壞鐵桶,是破壞國家財產的行為。於是後來改為兩個人抬,用鋼絲繩攔腰兜 著鐵桶,一根木杠穿過鋼絲繩,抬回車間來。傾倒時兩人協作,先抬起一頭放在 預先墊好的磚塊上,旋開蓋子,再從後面把鐵桶底部抬到適宜的高度,苯胺就咕 咚咕咚地流入磚頭前的量杯中。這樣操作,苯胺難免灑出量杯不少。小組長看見 了,不許這樣幹,讓我們先把大鐵桶抬到高處,旋開蓋子,把細膠管的一頭插入 桶內,另一頭用嘴吸氣,用「虹吸」的方法把苯胺引出來。這樣苯胺倒是沒有多 少損失,可是嘴角和拿膠管的手卻難免要沾上了苯胺。儘管當時並沒有什麼異常 的感覺,可苯胺是有毒物質,會通過皮膚接觸使人中毒,過一小時以後,就會感 到頭暈、噁心、不想吃飯。一般說來,過幾個小時就會漸漸好轉。但中毒的深淺 和身體健康狀況有關,身體好的中毒不明顯,有時竟分辨不出身體不適是中毒呢 還是由工棚裡各種怪氣味所引起;但體弱者就不同了。一般的組員大都沒學過化 工,不知道皮膚接觸中毒的道理,我雖知道但不敢對任何人說,以免被扣上「造 謠惑眾,破壞生產」的大帽子。 同組有個叫趙瑞珍的,是個四十多歲矮小乾瘦的「小老頭兒」,人很和氣。 有一次他中毒反應比較嚴重,臉色煞白,口吐白沫,昏倒在地上。隊長恩准叫幾 個組員把他抬到設在工棚裡的醫務室去診治。醫生一看問題嚴重,不敢怠慢,又 轉送到設在二門外的醫院去看。那是幹部和就業人員看病的地方,也就是我和曹 克強入所那天檢查身體的地方。經過簡單搶救,趙瑞珍終於睜開了眼睛。組長見 他蘇醒過來,就叫兩個組員把他架回工棚,要他繼續幹活兒。可是看他那昏昏沉 沉歪歪倒倒的樣子,又怕他會打壞燒瓶,於是量材施用,將他架到一口大缸前, 缸裡面稠乎乎的兩種物質正緩慢反應。組長指著插在缸裡的一根木棒,要他用木 棒去攪動那稠厚的液體。 趙瑞珍兩手扶著缸沿,大半個身子都壓在缸上,只差沒有倒下去。他大口大 口地喘氣,斷斷續續地說:「組……長,我……我……實在……頂……頂不…… 住,讓我……歇……歇……一會兒……再……」 沒等他說完,組長就惡狠狠地說:「老菜幫子,隊長叫你幹活兒,你裝什麼 蒜? 快幹!「 「我……難……難受……」 「你他媽的甭給我來這一套,跑這兒消極混泡來了。我看你他媽是想找死! 你幹不幹?你說!你幹不幹?」 「組……組……長,我……我……我要死……死……了。」 我正在觀察燒瓶內的反應情況,突然聽見組長厲聲喊我的名字,只好過去。 組長拿出一個小本子、一支鋼筆,要我把趙瑞珍剛才說的話統統記下來: 「這都是反動言論,今兒晚上開他的會,輕饒不了這個老傢伙!」 接著他又轉過身大吼:「你他媽的敢用死來威脅政府,你真死了又能怎麼樣? 甭說你裝死了!」 我想推辭:「我這兒有活兒,離不開。」 「燒瓶你甭管,我找人替你看著,你只管記。按他剛才說的話記,一個字也 別落下,這回要好好兒跟他算賬!」 我只好接過那支重如千斤的筆,阿Q 臨死之前還能在紙上畫一個瓜子似的圓 圈兒呢,可我手上的筆卻只能在紙上徘徊,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從五七年到現在, 我由小學到大學所學來的讀書寫字的技能,全部都用來侮辱自己了。沒有一天用 於為人民服務,今天還得用人民教育出來的這點兒本領去侮辱一個無辜者。可不 寫又不行,小組長還在一旁等著呢。 趙瑞珍可能是難受極了,居然不顧一切地繼續說:「我……我……有罪,活 著,是……是個……教養……人,死,死……了……也……也是個……教養鬼!」 沉重的筆尖終於無可奈何地接觸紙面,緩緩移動,留下痕跡:「趙瑞珍……」 組長這一招還真靈。俗語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拖不出。」無論什麼內容, 不論是大是小,只要一變成「材料」,裝進「檔案袋子」,就會隨你走遍天涯海 角,足夠你這輩子連本帶利慢慢受用的。趙瑞珍看見我動了筆,立刻哀求:「組 ……組長,別……別……別寫,我……我幹,我幹。」他扶住那根粗木棒,喘著 氣,矮小的身體緩慢地晃動著,木棒也跟著晃動起來。他的身體似乎已經和木棒 合二為一,成了木棒的一部分,在稠厚的液體中艱難地掙扎翻滾。 我不敢再看趙瑞珍的背影,那個伏在缸上攪動的背影。我把本子還給組長, 那一頁上只有「趙瑞珍」三個字,其餘仍是一片空白,在陽光下,白得耀眼。 從那一天起,我才算真正領悟到「人生下來是一張白紙」這個古老比喻的真 實含意:要你永遠保持潔白,不要讓墨點落在它上面。 經歷一夜的幸苦,一群疲憊不堪的教養人員低頭聽訓,而訓話的隊長卻正處 於早晨剛上班的精神振奮狀態。他照例訓人,照例分派「打掃環境衛生」的任務。 過了兩小時,大組長向他彙報已經打掃完畢,他卻沒有「照例」放我們回去睡覺, 卻又分配了新任務:分頭搬運原料和產品。大家面面相覷,似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連小組長也呆呆地站著,好像在期待他改變決定。但他卻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隊部。 費爾巴哈說:「茅屋中的人所想的,和宮殿中的人所想的不同。」當然,反 過來說也一樣。領導會記得我們過去所犯的種種「罪行」,會記得我們現在的種 種劣跡,會深入分析我們的反動言論、反動思想、反動心理、反動情緒以及我們 之間的反動聯繫,但他不記得我們天天干十五個小時而只睡四小時,不記得我們 現在已經下班,不記得我們也是血肉之軀而不是機器人。記得在西郊農場下田勞 動,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幹部看見右派還在牽牛耕田,就大加申斥:「你們 咋整的,都啥時候了,還叫牛耕田?把牛累壞了咋辦?就不曉得牛要休息?」然 後氣呼呼地把牛牽走,而右派們則留下來「夜戰」。 隊長走了,活兒還是得幹。任務一層層分下來。分給我的是試劑瓶搬家。那 是一間很大的平房,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的池子,有點兒像室內的游泳池,不過池 裡面 不是碧綠的清水而是飽和氫氧化鈉溶液。氫氧化鈉又名火堿,有極強的腐蝕 性,每瓶重三公斤。我要搬的是中間的一部分。在擺滿試劑瓶的平地和堿池之間, 有一個光滑的斜坡,斜坡上當然不能放試劑瓶,那就是留給我的唯一通道。我把 這些試劑瓶拎在手裡,繞過其它試劑瓶走出門外,有人在那裡轉運。 我的身體已經疲倦之極,眼皮子直打架,走路偏偏倒倒,像踩在棉花上。可 是看到那浮著灰白薄層的火堿液體,不由打了個冷戰!這地方,多麼像傳說中的 「化骨池」啊!如果在斜坡上行走時一不小心,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縱然 不「碎骨」,也得粉身。千萬注意!千萬注意!心裡想的,幾乎要從嘴裡呼喊而 出,每走一步,都會冒一層虛汗,每走一步,都要搜刮身上最後的一點兒精力。 握著試劑瓶頸的兩隻手在抖,最後危險的遊戲剛一結束,我幾乎癱倒在門口了。 等疲倦已極的隊伍終於踏上歸程時,已經中午十一點,正好和白班去挑中午飯的 值日並肩而行。 上夜班的確難受,過了夜半一點鐘,倦意不斷襲來,時間難熬。我不斷去看 大鐘,想知道時間。這個「大鐘」,就是掛在天空的北斗七星,它圍繞著微弱的 北極星徐徐轉動,如果把北極星作為鐘面的中心,把北斗七星「底部」指向北極 星的那兩顆星的連接線當作「時針」,根據「時針」的方向就可以大致估計時間。 當我昏沉欲睡的時候,往往會走出工棚,仰望天空,涼氣襲來,神志為之一爽。 浩渺的太空,何等深邃高遠,又那樣親切接近。銀河彌漫,星光閃爍,有的光芒 四射,有的似隱似現,但好像都在輕聲說笑,在低語呼喚!快來吧,快離開那個 污濁擁擠、充滿各種罪惡的世界!不知何時,我已經置身於群星之間,忘記了充 滿陰險、狠毒、殘忍、冷酷、狡猾的人世。天空多麼大!星星那麼多!習習的涼 風散發著幽香,破爛的垃圾和襤褸的人群都在黑夜中悄然逝去,只留下一片寧靜。 一切都沒有了,甚至沒有了我的身體,只剩下一顆心,溶化在深藍色的太空中。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要是真有靈藥,那該多好!如果有了後 羿的靈藥,我就能夠白日飛升,與群星為伍,從此不會再害怕孤獨和寂寞。寂寞 是仙境,因為仙境需要寂寞,只有它,才能保護我孤獨的心。 現實生活就是這樣殘酷而又平淡,平淡而又殘酷。可是平淡還是被攪動了。 大組長傳達隊部指示:每個人都可以給在北京的家屬寫信,告訴他們在指定的時 間接見。我的父母遠在四川的一座縣城裡,在北京只有一個叔叔,於是我就寫信 給他。 這次接見,不是全廠休息,而是利用下午的學習時間。前一天隊長在訓話的 時候就宣佈了接見的注意事項:要抓緊時間,每人每次只有十五分鐘,見面不許 哭,不許要食品;要向親人彙報自己的改造成績,但不許透露這裡的生活情況, 誰要信口胡說,發洩對政府的不滿,所造成的一切嚴重後果,要由自己負責。 到了接見時間,大家都忙碌起來:鋪上的行李捲兒全都放在地上,因為鋪板 要抬去作為接見時隔離用的「天河」。準備接見的人紛紛換上乾淨的衣服。我的 皮箱原來放在鋪下,有一次我去上班,下了大雨,積水從外面倒灌進來,皮箱讓 水給泡壞了,衣服倒沒有損失,我就把所有的衣服都卷成包兒,放在鋪上。接見 前,我取出一件比較像樣的襯衣來換上,等候隊長的通知。接見分兩批,我是第 二批。地點在二門和磚窯之間的空地上,各隊劃分了區域,都支起了鋪板。化工 隊的幾個隊長都在接見地點來回走動著,叫我們在木板一側站成一排,又重申紀 律:「不許哭!誰哭就停止接見,回去檢討!」 一個隊長領著家屬排成單列從二門外走過來,在鋪板搭成的「天河」另一側 停下,各自尋找親人,互相辨認,然後面對面站好。雙方都表情嚴肅,好像要開 什麼國際會議似的,幾個隊長在一旁踱來踱去。 叔叔很不自然,臉上雖有一絲兒笑容,但顯然是勉強裝出來的。我生怕自己 會哭,也在竭力繃著。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很不自然。我不敢看他的臉,只好把 頭稍稍偏移一點兒,正好看見在他背後遠處的高牆上,一個哨兵手持衝鋒槍走來 走去。 短暫的沉寂後,還是叔叔先開口,問了幾句。我就把事先準備好的話說出來: 「這裡一切都好,我身體也好,請叔叔放心。」叔叔說:「本來給你帶了些食品, 剛才在會議室開會,你們領導說不讓送吃的,說是要讓你們在艱苦的環境中改造 自己,只許帶鹽。」我忙說:「不用不用,這裡的菜,鹽放的不少,不用帶鹽。」 下 面就沒有話可說了。不一會兒,我的左右兩位芳鄰也都沒有了聲音,很快全 場鴉雀無聲,只聽見隊長輕微的咳嗽聲。 其實才過了幾分鐘,可是大家都覺得無話可說,不論是接見的還是被接見的。 我有點兒著急了,幾個月才見這麼一次,以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相見,應該抓緊 時間多說幾句話,可就是想不起該說點兒什麼。這絕不是作家們常寫的「千言萬 語在 心頭,不知從何說起「,而是根本就沒有什麼話要說。我像笨學生寫作文似 的,搜索枯腸也只有把已經說過的」你身體好吧,都要保重身體「再說一遍。 終於有一陣低低的啜泣聲打破了難堪的沉默。大家的眼光都轉過去,落在一 對母子身上。兒子哭聲斷斷續續,明顯是在竭力抑制。母親用手絹兒給兒子擦眼 淚,還小聲地勸慰,可她自己也在掉淚。在一旁冷眼觀察的隊長立刻走過來,壓 低聲音喝問:「哭什麼?你哭什麼?」隊長聲音不大,可是立刻使母子倆的感情 服從于理智,哭聲一下子停住了。 十五分鐘還沒有到!又沉默了一陣,還是我先開口:「叔叔,你回去吧,以 後不用來了。」叔叔遲疑了一下,慢慢兒轉身走了。他是一個中型企業的廠長, 也算得上是一個中級幹部。我望著他略帶彎曲的背影逐漸變小,變小,最後隱沒 在哨兵守衛森嚴的二門外。我知道,他以後不會再來了。 接見家屬,不許送吃的,而伙房提供的食品卻越來越差,窩頭裡的玉米麵越 來越少,麥麩子卻越來越多。蒸出來的窩頭大體上有個形狀,用手卻抓不起來, 一抓就成粉末。有勺子的人,能用勺子舀著吃,而我的小勺子在進學習組的時候 就被當作「自殺利器」給沒收了,想買也買不到。這裡買東西是按月登記,先公 布購貨單子,上面寫著可購貨物的品名和價格,想買什麼,在小組長那兒登記, 錢從每個人的賬上扣除。我幹了幾個月,還沒有領到「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勞 動教養的決定」上所說的工資,帶來的幾塊錢居然沒花掉。因為可購買的物品除 了郵票、信封、信紙以外,只有黑鞋帶、黃鞋帶,蛤蜊油等寥寥幾種。一般的日 用品像毛巾、肥皂、鞋襪、牙膏、牙刷、針線、手帕之類一概沒有,碗筷也沒有。 好不容易找到兩根樹枝當做筷子,可以用來刮糊糊和夾菜,至於吃窩頭,就只能 用雙手捧著啃了。 有一陣,突然鬆軟散沙的麥麩子窩頭不見了,代之以異常堅硬的多穗兒高粱 面窩頭。這種紫黑色的食品吃起來固然「筋道」,吃下去也「耐餓」,但是卻拉 不出大便來。人們在露天的廁所裡一蹲至少二十分鐘還不能解決問題。大小組長 倒不過問,因為他們吃的也一樣,隊長前來督促也無濟於事。廁所裡臭哄哄的, 誰願意在那裡面蹲著呢,可是肚子卻脹痛難忍,又不能不吃飯,結果憋得臉紅筋 脹,好容易拉出些堅硬的黑色小顆粒來,還不得不以肛門流血為代價。弄急了, 人們都盼望瀉肚子,但是醫務室不開瀉藥,只好自己想土辦法。好在化工隊燒開 水方便,用於生產降溫的冰塊也很多,有人就試著先喝滾開水,接著吃冰塊,希 望人工製造拉稀。說來也怪,不管你喝多少開水再吃多少冰塊,鼓脹的肚子偏不 拉稀。把順序倒過來再試試,先吃冰塊後喝開水也不行,最後改吃一口冰塊喝一 口水也還是無濟於事,仍要長時間地蹲廁所。氣得隊長每次集合訓話都要斥責一 番:「一蹲就是半天,逃避勞動,什麼拉不出屎,哪兒來那麼多的毛病!」 麥麩也好,多穗兒高粱也好,質量雖然差,數量卻不受限制。由於主食粗糙 難咽,菜裡沒有油水,化工廠氣味又大,熏得人頭昏腦脹,弄得人人食欲不振。 而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睡眠嚴重不足。儘管身體日見消瘦,卻吃不下多少東西。所 以當時因全國性的天災人禍、糧食減產而在勞動教養所實行的糧食定量制,剛開 始的時候人們並不感到嚴重恐慌。但是所長對此倒很重視,專門開了大會。他在 會上先說:「目前的形勢,是大好的。」然後話題一轉,由於「百年不遇的自然 災害」,所以要實行「糧食定量供應」。全國都一樣,「中央決定:在農村,豐 收地區每人吃三百二十斤原糧,一般地區吃三百斤原糧,災區吃二百八十斤原糧, 不夠吃就搞瓜菜代,六斤白菜可以當一斤糧食。」又說:「我們北苑早有準備, 前一段時間我們向 團河農場借了一塊地種大白菜,成本高著呢。每個隊都抽人去種,每天都用 大客車接送,算下來,光是汽油費,這一斤白菜就值十幾塊錢。「最後所長說:」 我們不是在你們身上打主意,全國六億人,靠你們幾個能節約多少?「 七月八日這一天,是個終生難忘的日子:早飯時一個人發給六個小窩頭,中 午也發六個,仍然是麥麩子窩頭,不過沒有以前的大。以前吃兩三個就夠了的人, 現在吃六個倒也勉強夠了;只有少數幾個人似乎吃不飽。可是晚飯卻令人目瞪口 呆,連麥麩面的小窩頭也沒有了,一人只發三勺麥麩麵糊糊,說它稀得能照見人 影遠不足以形容。實事求事地說,它像比較稠一點兒的刷鍋水。大組長尹子侖這 時候特地來「看望」大家,他傳達了隊部的說明:「晚上反正不幹活兒,吃那麼 多幹什麼?」 這一夜,饑腸轆轆,難以入眠。不過想到明天早上還可以吃飽,心裡還有點 兒安慰。第二天早飯,定量突然降為五個窩頭,加上頭天晚上的欠缺,肚子開始 感受到威脅。晚上學習,就是討論糧食定量問題。小組長首先發言,他完全不提 「自然災害」、「全國都實行定量」一類的話,卻大談以往浪費糧食嚴重,窩頭 扔得滿地都是,結論是實行定量太應該了,早該這麼著了。幾個老號也紛紛發言, 唱的當然是一個調子,好像實行糧食定量全是勞教人員浪費窩頭招出來的。弄得 我都不好發言了,因為我從來沒有扔過窩頭。 糧食定量降下來了,可是生產定額還得上去。隊長號召大幹快幹,把外面已 經不大提及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又搬了出來。隊長所說的「大幹」,倒不 是指晚下班、加夜班之類。因為不論白班夜班,正班就得幹十二個小時,加上兩 三個小時搞環境衛生或卸車,還有一個半小時的值班和兩個小時的學習,可以擠 占的時間早已擠佔完,實在也炸不出什麼油水了。 問題出在化驗室,他們根據書本上的規定,制定了許多操作規程,被隊長們 看成是「清規戒律」,早就不想遵守了。例如有一段時間我借調到硝化組,這個 組的主要工作是把容積五千毫升或一萬毫升的大燒瓶放在盛有冰塊的搪瓷桶裡, 燒瓶內是反應液體,用分液漏斗向瓶內滴加濃硝酸。化驗室規定,必須把溫度控 制在五攝氏度到零攝氏度之內。每加一滴硝酸,溫度就會驟然升到四至五攝氏度, 須要慢慢攪拌,在冰塊作用下降到零攝氏度以後才能再加硝酸。根據這樣的操作 規程,往往要一分鐘才能加一滴硝酸。這在隊長們看來,簡直是典型的「少慢差 費」,與「多快好省」大唱反調。設計這種操作規程的人,豈不是故意教唆人們 磨洋工?於是斷然下令加快反應速度。化驗室的張世敏、姚天白也是勞教人員, 當然不敢說什麼。從此操作人員只好提心吊膽又小心翼翼地加快滴加的速度。頭 一班下來,產量有些增加,居然也沒有出什麼問題。隊長訓話,就以此為證,痛 斥「違反操作規程就要出安全事故」的「反動謬論」,要求進一步解放思想,打 破常規,大幹快上。 這一下可苦了我。因為我是專門負責給幾個人供應原料的。速度加快,所用 原料增加,我就被搞得手忙腳亂。供料這活兒,說起來挺簡單,就是把濃硝酸從 罎子裡倒入量杯中。罎子上的塞子一打開,一股棕黃色的煙霧彌漫開來,臉上頓 時感到微微刺痛,強烈的帶刺激的氣味還嗆得人直咳嗽,周圍什麼也看不清。往 日要等煙霧散盡了才能傾倒,但現在還那樣做可就供應不上了,只好略等一下就 傾倒。一壇硝酸淨重二十五公斤,要用左手托住壇底把它舉起來。手一接觸壇壁, 就火辣辣地痛,原來罎子外面到處都沾上了酸,豈有不「咬手」之理?可是這裡 是從來沒有膠皮手套這玩意兒的,萬般無奈,只好自己找些舊麻袋片兒之類包一 包手。但是舊麻袋片兒也不是那麼好找,找的時間略長,就得挨組長的罵,說我 耽誤了生產。麻袋片兒今天用過了,下班不能帶走,只能藏起來。而下一班又不 知道會被誰拿去,第二天還得重找。好容易在組長的叫駡聲中找到了,包好手, 戰戰兢兢地舉起罎子,在煙霧中估摸著量杯所在之處往下傾倒,隨著酸液的湧出, 酸霧大量彌漫,一不留神,腳背一陣劇痛,我只知道自己受傷了,卻不知道是酸 霧的刺激還是酸液濺到了腳背上,也不知道硝酸倒夠了沒有──倒多了會溢出來, 倒少了還得再倒。就這樣忍住腳上的傷痛幹到中午,趁午飯後有片刻休息的機會 去醫務室看傷。醫生只給我貼藥膏裹紗布,隻字不提工傷需要休息。這也不能怪 同為勞教人員的醫生。這裡人人都要接觸酸霧堿水或怪味兒毒氣,除了大小組長, 幾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帶著些傷。所以極少有因工傷而休息的,除非像下文所說 的韓某。 正當隊長為幾天來生產不斷升高感到滿意的時候,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故發生 了。 那天,我正在倒酸,忽然一聲巨響從不遠處傳來,接著是連聲慘叫。許多人 都跑到出事地點去看。我不忍見那血淋淋的場面,沒有去。看了的人回來說,一 個姓韓的人滴了一滴酸下去,正當他低頭注視反應情況,突然發生爆炸。濃硝酸 濺了他滿臉,有些酸液一直飛越頭頂落到後頸上,連他旁邊的人也受了輕傷。 後來才知道,這個姓韓的,本是航空學院四年級的高才生,而且少年英俊, 夠得上是個「美男子」,不幸在五七年被錯劃為右派,受到監督勞動處分,偏又 不安生,翻譯了一些文章四處投稿,終於在五九年「榮升」;更不幸的是進了勞 動教養收容所以後,因表現積極,被化工隊「優先錄用」,方才有此一難。由於 他的傷勢十分嚴重,總算破例地得到工傷休息的特別優待。他以後的情況如何, 我不清楚。過了七年,我才有機會在團河農場看見他,已經成了一名就業人員, 滿臉的傷疤,給他帶來了「宋丹萍」的綽號,這恐怕將伴隨他終生了。 我雖然沒有成了「宋丹萍」,但我兩隻腳受的傷,面積也相當大。從腳背到 腳腕,佈滿了濃酸和火堿造成的傷痕,腳腫得很大,又纏滿了紗布,根本穿不上 鞋,只能光著腳行走。但沒有鞋面保護,到處是酸堿,腳更容易受傷。於是舊傷 未愈又添新傷,疼痛難當。坐著或剛睡醒還好些,一走路或站立時間一長,就疼 痛難忍。每天出工,走到工棚,忍到聽完訓話就再也忍不住了,只能坐在地上, 想稍稍休息一下,可是小組長非叫馬上點火不可。我管理四個大燒瓶,是上一班 留下來的,必須依次打開煤氣開關點火。這在平日並非難事,但是我受傷的腫腳 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的重量,每走一步就像幾萬根鋼針在紮!我只有跪在地上,用 小腿和膝蓋支持全身的重量,慢慢兒爬過去點燃煤氣。這一天如果沒有受到新的 傷害,收工時疼痛稍稍減輕,才能勉強咬牙走回去。有一次在打掃環境衛生的時 候在垃圾堆上發現小半隻舊麻袋,如獲至寶,趕緊撕開,把兩隻腳嚴嚴實實地包 起來。有了這層保護,雙腳不再受到新的傷害,疼痛才逐漸減輕了些。 好景不長,這段時間正在開展運動,目標是種種盜竊公物的行為。我當時完 全沒有意識到扔在垃圾堆裡的破麻袋片仍是「公物」,連大組長、小組長也對此 熟視無睹。可是卻沒有逃過隊長銳利的眼睛。集合訓話的時候他注意到我的雙腳, 更準確地說:是注意到那兩只用「公家財物」做成的「麻布鞋」。他叫我出列, 還讓我轉過身去面對全隊百十號勞教人員,按照這裡的說法,這是給我「照相」 了。 「把麻袋給我解下來!」隊長下達命令,聲音低沉而威嚴。 幾秒鐘的沉默比幾小時還長!我看清了隊長的表情神態:那是闊老爺對伸手 的乞丐的鄙夷?是債主向窮人逼債時的兇狠?他是否估計到我會哀求他,向他訴 說傷痛? 五七年,我就已經從人格的第一道防線上潰退,然後是一潰千里。我的靈魂 已經向強權下跪。現在是人格的最後一道防線了。再後退一步,我就會從「人」 的行列中退出,成為一個隻知道求生的動物。如果我曾原諒自己五七年可恥的軟 弱,那麼這一次還能原諒自己嗎? 我彎下腰,解下了麻袋片。從隊列回歸的路上有一片淺淺的窪地,裡面有一 層薄薄的堿水。剛才我是穿著「鞋」走過來的,沒有什麼感覺。現在那一片減水 就在我佈滿傷痕的腫腳前面。 咬緊牙關!挺直腰!我從容地、緩緩地走過減水,竟不覺得痛,只聽見心在 有力地跳動。收工的隊伍有氣無力地移動著,和往日一樣沉寂。我眼前有時浮現 出隊長的臉,有時又出現蘇聯電影《烏克蘭詩人舍甫琴柯》裡詩人在墳地上插楊 樹枝的鏡頭。它們交替地在我面前出現,似乎在給我引路。我又想起反右中不知 是誰的批判發言,心裡不斷重複著「我們是不同的階級」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