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鳥語 | 上頁 下頁


  但是,有一天,忽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那天,外祖母叫我寫信。芸芊來了,我叫她先到我房裡去看看書等我一回。我於十幾分鐘後回到房裡。她忽然臉上露著無限的靈光拿著一張紙問我:

  「這是什麼?」

  我一看,是我夜裡寫的一首詩稿,這詩是這樣的:

  鳥語

  山中有的是鷓鴣,
  對著城市煙塵,
  千遍一律的嘰咕。

  說到園裡的老樹,
  衰老的啄木鳥,
  又整天在那單道故。

  還有柳梢黃鸝無數,
  長長的日子,
  總嘀嘟春城的荒蕪。

  此外梁間燕子無數,
  始終訴說春風春雨,
  花間的許多淒苦。

  最熟識是簾下鸚鵡,
  她整天怨狗怨貓,
  還抱怨發響的茶爐。

  那麼叫我飛往何處?
  難道站在街頭電話在線,
  整天聽人類愚蠢的嚕蘇。

  ***

  「是一首詩,我昨天晚上寫的。」我說。

  「你寫的?」她臉上露出無比的靈光,「我喜歡它,我抄一份可以麼?」

  「自然可以。」我說。但是我心裡可奇怪出來,我說:「你懂得這意思?」

  「我不知道,」她說:「不過我喜歡。」

  「你以前念過別的詩麼?」

  「沒有。」

  那時我手頭正有一本《唐詩三百首》,我順手揀出來,選幾首七古講給她聽。她竟非常高興與欣喜,眼中透露出無限的靈光,似乎馬上就瞭解了那些意境。

  她的煥發使我也興奮起來,我感覺到我已經發現了她獨特之點。那天我就沒有教她別的,我對她講解了幾首唐詩,我問她哪一首喜歡,哪一首不喜歡?奇怪,她竟像很有選擇的趣味一樣,肯定地來說「是」或「否」,她的臉始終有愉快的表情,眼睛閃著聰慧的靈光,完全像她同飛禽交語時候一樣,絲毫沒有平常上課時候那樣的癡呆。我是多麼喜歡她美麗的臉上永遠浮著這種煥發的光彩呢。

  我不知道她是憑什麼瞭解這些詩意的,我所講的原是文字上的意義,實際上一首詩的美雖是靠文字傳達,但講詩的人還是並不能說出詩中的情趣的。她的中文程度自然不高,常常一篇作文寫不通順,而且別字很多。可是,她從我講解中,竟毫無困難來克服這些文字,且馬上穿過這些文字到了詩意的欣賞。頂奇怪的是一個常常記不清功課的人,對於這幾首詩,不過朗讀了三四遍,就已經可以背誦了十分之七八。

  她於十二點鐘回去,我叫她把幾首詩抄在簿子上。她還借去了我的詩稿《鳥語》,我叫她注意裡面每一個字的寫法,下次不要寫錯。

  第二天早晨,我與她於聽完鳥語後又去散步,在路上她背誦了那幾首唐詩,還背誦了我的《鳥語》。但這並不是使我驚奇之處,可異的是她誦詩的聲音,那聲音裡似乎含著我未能洞悉的玄美;尤其是當她背誦我的那首《鳥語》,我覺得她已經在我詩句以外創造出新的我所未達的素質。

  那時候我們不知不覺走到一個砌得很整齊的白石墳墓。江南的墳墓前面都是有一個祭場,我們就走進了那個祭場,我無意中碰到她白瓷一般的手,我拉住了它,說:

  「芸芊。」但是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是晚春,天是藍的,田野是綠的,墳墓的周圍有黃色紫色的野花。我說:

  「你喜歡春天麼?」

  「我喜歡,我頂喜歡春天,春天有鳥有花。」她說著活潑地擺脫我手,跳到石欄外面去采野花。

  我沒有再說什麼。我坐在石欄上,覺得她的確是神奇的,但是她的神奇也許不是屬￿人間。她採花回來的時候,我要她同坐在石欄上。我開始從花告訴她植物的知識。我又談到氣候與花的關係,於是我對著天空太陽,我談到地球星辰的關係,以及風暴雷電的常識,接著我就講到地球同它的變化,於是我談到地理,人類的歷史……在這個長長的談話中,我發覺她雖然並不十分瞭解,但是她似乎很感興趣。

  太陽慢慢升到天庭了。我們浴在陽光中,我已感到十分燠熱。我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我想到我們都還沒有吃早飯。我說:「你知道剛才我同你講的就是功課麼?」

  「這很有趣。」

  「那麼你把我講的再想一遍,今天我們不再上課了。」我說:「回頭你只把昨天抄好的詩給我看看,好不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