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鬼戀 | 上頁 下頁
十三


  「我們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幹,吃過許多許多苦,也走過許多許多路……!」她用很沉悶的調子講這句話,可是立刻改成了輕快的調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愛我什麼?」

  「愛是直覺的。我只是愛你,說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沒有冷靜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覺?到底我的美在什麼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沒有煙火氣:你動的時候有仙子一般的活躍與飄逸,靜的時候有佛一般地莊嚴。」

  「但是假如你所說的是真的,這個超人世的養成我想還是根據最入世的磨煉。」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殺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從槍林裡逃越,車馬縫裡逃越,輪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獄中逃越。你相信麼,這些磨煉使你感到我的仙氣。」她微笑,是一種訕笑:「但是我的牢獄生活,在潮濕黑暗裡的閉目靜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麼?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換了一種口吻又說:

  「你或者不相信,比較不相信我是鬼還要不相信的,我殺過人,而且用這把小劍我殺過三個男的一個女子。」於是隔了一個恐怖的寂靜,她又說:

  「後來我亡命在國外,流浪,讀書,一連好幾年。一直到我回國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同一工作的,我所愛的人已經被捕死了。當時我把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換了一種口吻說:「但是以後種種,一次次的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儕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曆遍了這人世,嘗遍了這人生,認識了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興奮地站起來又坐下,口氣慢下來:

  「但是我不想死,──死會什麼都沒有,而我可還要冷觀這人世的變化,所以我在這裡扮演鬼活著。」

  「那麼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變了語氣說:「是我愛人的家,他的父母為他的兒子搬到這裡來的。他同情他的兒子還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兒般的搬住在這裡;他們並且還依我的要求,以鬼來待我,而這,現在也習慣了好久,正如他們所說的,這間房子不過是留著已死的女兒一樣……」她又說:

  「現在我在這裡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從來不出去,每天讀書過日子,後來我夜裡出去走走,再後來我打扮成出家人在白天也出來,我好像我玩世似的。」

  我記不起我聽的時候忽漲忽落的心潮,總之我聽完後,我好像長期的瘋癲症一旦痊癒了一般,好像從數年來迷惑我的迷宮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渾身都是力氣。她那時忽然立起來說:

  「人,現在我什麼都告訴你了,我要一個人在這世界裡,以後我不希望你再來擾我,不希望你再來這裡。」她一面說,一面離我遠了,我追過去說:

  「但是我愛你,這是真的;我聽你的種種,光明成分比我驚奇成分多,這等於你為我思索得,一個久未解決的學理上的問題,我心頭輕了許多,我滿眼是光明,是愛,你是我發光之體,我不要再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個怎樣的人呢?我什麼樣的人都做過了。」她還用冷冰的口氣說。可是我,或者因為心頭的迷魔已經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熱,我瘋狂一般的說:

  「做個享樂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這人生裡,在這社會中,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經盡了不少,你現在的享受也是應該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聽我的話。愛,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蘭地吧,我倒了兩杯一杯給了她,我說:「愛,大家盡了這杯,我看重我們這一段人生,這一段愛,我們要努力享受這一段的快樂。」

  當她乾杯的時候,我的唇已經在她的唇上:一種無比的力與勇氣我感到,這個吻到現在還時常在我唇上浮現著。但是就這樣一個吻呀。我說:

  「告訴我,你愛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會讓你親近的。現在你去,我心靈需要安安靜靜耽一會。」

  「那麼以後怎麼樣呢?」

  「以後麼?你明天晚上來,讓我有一點精神同你再談。」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後,我就出來了。

  這一夜又一天的時間我不知道是怎麼熬過的,我的心與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細胞,都沒有一分鐘安靜過,我幻想將來,計劃將來,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後,茫茫的未來。一到黃昏我就趕去,路上我猜她今天的態度與打扮,以及說話的語調,我的心好像長了翅膀,時時想飛,好容易熬到她的家門。

  開門的是位女僕,這是很使我驚疑的,我剛想不問她跑進去,可是她先開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遠門了。」

  「誰出遠門?」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給你。」

  我心跳得厲害,把信拆開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讓我看出字跡。等我拿出我抽煙用的打火燈來,這才把這封信看了清楚:

  人: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場夢;夢不能實現,也無需實現,我遠行,是為逃避現實,現實不逼我時,我或者再回來,但誰能斷定是三年四年。以後我還是過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

  我當時眼前一黑,默然出門,衰頹已極,一心淒涼惆悵,肉體支不住靈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暈了過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鋪,但非常清靜,沒有人,偶爾有一個人走過,也非常飄渺。我累得精疲力盡,我知道這就是鬼域,但怎麼也尋不出一條路,而且也沒有一個人來理我。當我剛想在轉角處坐下休息一回時,忽然看見了「她」。我立刻說:

  「你在這裡?」

  「我同你說過我是鬼。」

  「那麼,……」

  「這裡沒有一條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著天走。」她拉著我像走平地一樣的走上天空,沒有一句話同我說。一剎時,我忽然感到潮濕,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來,我看她披著黑紗般的衣服,我說:

  「你冷麼?」她微笑一下,說: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為這是露水,人世是已經到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