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鬼戀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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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好,就這樣,現在你回去。」 我點點頭。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給她說: 「留著這個吧。」沒有注視她一眼,我回頭走了。 「謝謝你,再見!」她在背後說。 「下星期見。」我說著揚揚手,我沒有回頭看她,因為實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的可怕。我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這份可怕的美,與這個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會,我們漫走了許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約會只指定日期地址,沒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大下雨,我去時以為她也許不會來,但她竟比我先在,我們就到霞飛路一家咖啡店去談了一夜。 以後我們的約會大概二天一次,終在夜裡,逢著有月亮,常在鄉下漫走,逢著下雨或者陰天,終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們大家養成了習慣,風雪無阻,彼此從未失信。她從不許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說是送她到家。 她善於走路,又健談,假如說我到現在對於專門學問無成,而一直愛廣泛地看點雜書,受她的影響是很深的,她真是淵博,從形而上學到形而下學,從天文到昆蟲學,都好像懂一點。但是她始終說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現在終是我一個不能少的朋友。 這樣的友誼一直沒有斷,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們這份友誼。在一年之中,我終有幾十次請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絕了,雖然有時候簡直在我門前走過。也終有幾十次求她讓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絕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滿天,流螢遍野,我們在龍華附近漫走;忽然一陣狂風掀起,雷電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來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時,終是預先禦著雨衣,帶著雨傘的,常常把傘交給我,她戴著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實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了,要是冬天我終會把呢大衣覆在她的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長衫,連帽子也沒有戴,偏偏附近也沒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們兩個人都被雨澆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著她走,一面只向附近瞭望,想尋一個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個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鐘的路,她正朝著這個村落走,雨越來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張不開了,野地上蒸浮著煙霧,我尋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著她。 一進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撥她濕淋淋垂下的頭髮說: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緊緊地跟著,一轉兩轉以後,她就用鑰匙開一個狹窄的門,拉著我進去,穿過一個黑長的弄堂是樓梯,上了樓梯,是間大而空疏的房間,有兩三個門,大概是通套間的,她沒有招呼一句就匆匆到遠處左面一個門裡進去了。 這間房佈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紅木的,床極大,深黑色的圓頂帳子,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用。但是我沒有走近去看,因為那間房房裡鋪著講究的地毯,我全身濕淋淋的,很怕把它弄髒,牆上掛著一二幅中西的畫幅。靠著她進去的門前面,有一架鋼琴同一只梵和林。一隻紅木的書架就在我附近,再過去是一張小圓桌同幾張沙發,右邊的一扇門開著,我走過去張望,知道是一間書房,四壁都是圖書。當中有一張寫字臺同三張沙發…… 她忽然出來了,穿著白綢的睡衣,拖著白緞的拖鞋,頭上也包著一塊白綢,這啟示了她無限的光明。她一面走過來,一面說: 「啊,全身都濕了!人,你快去換換衣服吧。」 「我又沒有帶衣服。」 「在裡面,我已經為你預備好了。」 「啊,那好極了。」我一面說著,一面向著她出來的門走進去。那是一間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圍屏攔去,從外面可以看到屏後牆上的兩個門框,但是我沒有轉到屏後去窺探。有一套男裝小衫褲放在椅上,椅背上搭著一條乾淨的大毛巾,一雙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幹了頭髮同身子,換上了衣裳,雖然覺得稍微短一點,但還可穿,最後我踏著拖鞋出來。心裡掛著一種很不舒服,不知是嫉妒還是什麼的感情。 我出來的時候,她正在沙發上吸煙,我走過去,她遞給我一枝煙,說: 「好,現在坐一回吧。」 我點著了煙,坐下去,緊迫的無意識的問: 「你怎麼會有這些男人用的東西呢?」 「這些是我丈夫的東西。」 「你的丈夫?」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浮起奇怪的惆悵。 「是的,我丈夫。」她笑著又說,「讓我把你的衣服吹在窗口,幹了可以讓你換。」 「……」我靜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著我吐出的煙霧,沒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的進去了。 我一個人坐著,起初感到不安與惆悵,慢慢我感到空虛寂寞與無限的淒涼。三枝煙抽完了,她還沒有出來。大概是同她丈夫在裡面吧,我想。 一個電閃與雷聲,使我意識到窗外的雨,我站起來,向窗外看去,在連續電閃中,我望見窗外是一個半畝地的草地,隔草地對面是兩排平房,都沒有一絲燈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簾,裡外有三層,貼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綠色的,最裡的則是黑色的。 難道這真是墳墓麼?我想,白色該是石欄,灰綠色該是青草,黑色該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裡,而我在她們的土外…… 室外的電閃少了,但雨蕭蕭的下著,我又坐了下來,苦悶中自然還是抽煙。當我正燃起紙煙的時候,她出來了,兩手捧一隻盤。 我一聲不響地噴著煙,她過來了,把盤裡的東西拿到桌上,是二杯威士忌和二杯熱咖啡,同牛奶白糖,還有一碟蛋糕。 原來當我一個人想她是同丈夫在裡面的時候,她正在為我預備這些東西,我想著想著,就感到自己的卑鄙了。 她坐下來,拿一杯酒給我,說: 「喝這杯酒吧,否則怕你會受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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