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鬼戀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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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因為你沒有見過鬼,今夜你就會知道最美的東西也可以駭壞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會被美所駭壞。」 「天下過分的事情都可以駭人的,太大的聲音,太小的聲音,太強的電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駭壞人;所以太美的形狀,同太醜惡的形狀一樣,都可以駭壞人。」 「你的話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麼是美,美就在不能夠過分,一過分就不是美了。」 「但是可以美得過分。」她笑了。接著她同我談到許多美學上的問題,話就談遠了。 她的博學與聰敏很使我驚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但是這個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陣風,我打了一個寒噤,我問: 「你感到冷麼?……」 「不,我走得很熱。」 我忽然感到我應當稱呼她什麼呢?我問: 「我可以問你的姓名麼?」 「鬼是沒有姓名的。」 「那麼叫我怎麼稱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願意,你能告訴我叫你什麼名字麼?」 「你是不是叫慣了人世間那些什麼翠香,寶英,菊妹,黛玉一類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個名字,好像許多人把狗叫做約翰,把貓叫做曼麗,把亭子叫做滴翠,把山叫天平,叫做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做『葛天山莊』、『臥雲』、『吐雲』一樣嗎?這是太『俗氣』了。」 「那麼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假使不是人,那麼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麼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貴。」 「我的確是鬼,但鬼不見得不高貴,為什麼你要把她看作這樣低賤?我本來是鬼,為什麼要叫『神』呢。」她很憤怒地說,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個凡人。」 我本來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這時大家走得非常慢,好像是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著天平線,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視線同她銳利的眼光相碰,夜靜得一片樹葉翻身都可聽到,這樣沉默了大概有十幾分鐘。 「我想,你以後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麼可以籠統叫你為『鬼』呢?」 「那麼人也不只你一個,我為什麼要籠統叫你為『人』呢?」 「所以呀!不過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們人的社會裡,兒子叫爸爸不是必須叫爸爸嗎?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麼你的稱呼法是合哪一種理呢?」我爭執的理論是退後一步了。 「因為我只認識你一個『人』,假如你也不認識第二個『鬼』,那麼叫我『鬼』豈不是很合理麼?」 「好的,我聽從你。」 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徐家匯路,算已是荒僻的地方,我期待她的變幻,什麼是美得可怕的形狀呢?我等待降臨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沒有提起,不知不覺我們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說下去還有十幾裡地呢。 「你以為我怕再走十幾裡地麼?」 「不,下去都是鬼域,於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願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許你送。」她站住了。 「那麼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銳利地注意著我,使我不敢對她凝視了,我垂下頭。 「回去,聽我的話,回去。」 這是一句命令的語氣,我感到一點威脅,這像是指揮百萬大軍的語氣,是堅定的,誠懇的,充滿了信仰與愛的語氣,我想拿破崙一定也用這樣的語氣叫他的士兵為他赴死。 當我舉起頭向她看時,她的目光還在注視我,銳利中發著逼人的寒冷,嘴唇閉著,充滿了堅決的意志,眉梢豎起來,像是兩把小劍。 這樣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我怕,我感到一種怕懼。 「好的,我聽從你,但是我什麼時候可以再會見你呢?」 「會見我?」 「是的,我必須會見你。」 「好,那麼下一個月這樣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這樣悠長的歲月。明天怎麼樣?」 「下星期第一個月夜,就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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