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訏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
一三七 |
|
「可是不,」我說:「當我被生離死別所棄,成了孑然一身的時候,一切愛護我的女性都像是母親。」 「所有的女子本來就都是母性。」 「假如應當尊重的是這母性,我更應當重視曼斐兒太太的感情了。」我說:「而且,你知道我內行的生命同她應發展的生命是多麼不同呢?」 「你是對的,」史蒂芬太太說:「她還年輕,我們應珍貴她的天賦。」 「因此,我明天將偷偷地對她不告而別了。」我說:「我還希望你肯給她幫忙鼓勵與安慰。」 「這樣也好,」她說:「我希望等我們的工作完成時,你們就可以完成了配偶。我將一直為你們的祈禱。」 「我沒有想到這層。」我說:「對於將來,我現在再不敢想。史蒂芬死了,白蘋死了,都是我意想以外的事情。」 「但都活在我們的心中。」 「比方說梅瀛子,你,我們都還有重會的時候嗎?」 「世界是整個的,人類只有一個脈搏,我們只有一個心靈,多遠的距離我們還是在一起。」 「你以為這就可以安慰自己了麼?」 「但除了這,」她說:「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自慰呢?」 我傷感地沉默了。 電話鈴響,我起身告辭。史蒂芬太太交給我手,她說: 「我們的友誼將永遠溫暖我最為淒苦寂寞的心境。」 傭人在接電話,她同我握手,說: 「你叫海倫來看我。」 「再會了。」我說。 「再會,我們永遠在一起。」她說著去接電話,用戀別的眼光望我。 我忽然想到梅瀛子,我說: 「我不能再看一次梅瀛子麼?」 她剛拿起電話,又用手捫住了電話筒,輕輕的說: 「還沒有人知道她的地方呢。你應當堅強一點。」 我沒有話說,匆匆道別出來,回到姚主教路。我告訴海倫我在拜訪史蒂芬太太,並且告訴她,史蒂芬太太很希望她去。 那天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在海倫的旁邊,我心裡有許多話都無從說起,也不能說起,我盡力勉強地找許多抽象與空泛的話來談,每當她要接近現實的問題的時候,我總是支吾開去,但最後,她抓住了一個機會,直截了當的說: 「我們似乎還應當談談那天沒有結果的話。」 「這不是已經解決了麼?」 「這是說……?」 「我們什麼都一致,問題只是你母親,我不願意傷她的心。」我說:「我希望你能夠得她同意。」 「假如她不同意呢?」 「我們後天找個機會勸她。」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呢?」 「我想後天,我還有幾件衣裳可以送來,」我說:「接著就可以預備動身了。」 她沉默了,於是我又抱話語支開去了。 夜裡,我推說要寫幾封信,就到我自己的房裡,我繼續寫預備留給海倫的信: 「──當我覺得自己不配談獨身主義的愛時候,我覺得你對我的愛倒是獨身者(雖然不是獨身主義)的愛了,為你要生命要靈魂要音樂要世界,所以你愛我,這句話是多麼離奇呢? 「假如我們的愛是屬精神的,屬理想的,屬我所說的獨身主義的,那麼,(我當時就用史蒂芬太太的話說)世界是整個的,人類只有一個脈搏,我們只有一個心靈,多遠的距離我們還是在一起。 「假如說我們必須在一起的話,那麼似乎人類除了所謂結婚的意義與方式以外,也沒有別種意義,也沒有別種方式了,但是,這是最人間,也是最本能的愛。 「假如我們意識到我們只是這樣本能的相愛,我們不是很早就應有這樣的感覺了嗎?而你現在的感覺似乎也不是如此。至於我,我也還不能夠相信我的愛就是這個。現在無法來辨別,但是我在你身邊所感到的異樣的慰藉與溫暖,則完全是在白蘋死後,梅浪子散後,緊張的鬆懈,團結的渙散,熱鬧的冷落,凝固的崩潰之下的一種疲乏孤單與淒涼之故,這等於被棄的嬰孩在人人懷中都會覺得是母親一樣。──」 寫到這裡,忽然有人敲門了。 「誰?」我說著把信收了起來。 「裁縫送衣裳來了。」阿美的聲音。 我出去,看見一個捧著一個白包的人,立在客室的門外,在裡面的燈光側面照射之中,我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怎麼會是他呢?我想。 但再看的時候,竟是他。 他不是最近為我做衣裳的裁縫,而是慈珊的三叔帶我們去的那個裁縫店老闆──矮矮的身材,皙白的皮膚,胖胖的臉孔帶著笑容。 「到這邊來。」我鎮靜地說。 他從容地過來,很自然地走進我的房間,露著笑容,沒有說一句話,他打開白包。 啊,原來是我留在慈珊三叔船上的大衣與上身。 他把衣裳放在床上。於是從他極內的衣懷裡拿出一封信來,信封外面沒有字,裡面似還裝著東西。於是他說: 「就這樣了。」 「沒有別的話嗎?」我輕輕地問。 「再會。」他笑容加濃了說。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