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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我也不斷地稱讚,弄得旁邊的裁縫也非常得意,裁縫走時,海倫又交給他幾塊衣料。

  從那天起,海倫每天就穿中國的旗袍了。她母親對這件事也很喜歡。

  但是隔了兩三天,是星期六的夜晚,那天曼斐兒太太回來較早,預備了很好的飯菜讓大家享受,飯後大家很高興,連阿美在內。吃了咖啡與水果,閒談著聽無線電裡美麗的音樂,一直到十一點鐘才大家去睡去。我的習慣是睡得很晚,早睡了,總是在床上看書,大概十二點鐘的時候,我忽然聽到幽幽的哭聲。這哭聲來自曼斐兒太太的屋子,起初似乎是海倫的聲音,時而有曼斐兒太太的語聲,接著曼斐兒太太也哭了。我先想起來去叫阿美,阿美是睡在她們客廳裡的;後來又覺得不好去驚動她們,所以只是不安地睡在床上,一直到兩點鐘,我才聽見她們靜下來。

  第二天她們母女的神情都有點不自然,平常星期天是她們最快活的日子,一早就去教堂的,但是那天起來很晚,大家沒有多說話。我極力要打破這個空氣,但一點沒有效力,夜裡不到九點鐘,她們就去睡了。

  可是十一點鐘的時候,忽然有人來敲我房門。

  「誰?」我問。

  「是我。」曼斐兒太太的聲音。

  「請稍微等一會。」我說著披起那件我被白蘋槍傷時穿的晨衣起來為她開門。

  曼斐兒太太進來了,她隨手關上門,輕輕地說:

  「對不起!我可以同你談一會麼?」

  「自然。」我說。

  於是她就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用嚴肅的神情看著我和婉地說:

  「青年人,我一直是很喜歡你,並且很看重你的。而在我們的往來中,你多次都給我們最高貴的幫忙。」她這些話似乎是準備了許久所以說得像演說一樣:「而且,我也很瞭解年青人的情感,」她歇了一會,忽然聲音變成非常纖弱:「我也很相信你會同海倫很好,不過,我現在只有一個女兒,且不說我對於她有音樂上期望的話,叫她拋下我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這,這……」她忽然不說下去了。

  「這是哪裡來的話?」我想她所說的也許就是指海倫到北京去的計劃,於是我勸慰她說:「她去不就是為音樂嗎?那面有好的環境,好的教授,而且兩地往來也很便當,哪一天她為你找好一個職業,你們不又是在一起了麼?」

  「但是你現在不同她去了。」

  「這是無法可想的事,」我說:「我在這裡不是連露面都不可能嗎?」

  「而你要帶她去內地了。」

  「這是從哪裡說起的呢?」

  「那麼是她要跟你去。」

  「我也沒有聽說。」

  「但是她已經做好了中國衣服,又打好了防疫針。」

  「我不知道她打針;中國衣服,我總以為她是因為愛好做的。」

  「那麼你真不知道她要跟你走嗎?」

  「我真不知道。」

  「你沒有預備帶她走麼?」

  「我連知道都不知道。」

  「但是你現在總知道了。」

  「但是,我決不會帶她走,你放心。」

  「假如她真是這樣愛著你呢?」

  「你放心,曼斐兒太太,」我說:「你怕我愛她比她愛我還深。」

  「你沒有騙我?」她忽然用忍淚的聲音說:「假如你們是相愛的,你將來回來可以同她結婚,我決不反對。我想勝利也不遠了。」

  「我不騙你,自然不會騙你。我也有母親,我怎麼會瞞著你帶走你的女兒。」我說:「而且我還是一個獨身主義者。」

  「那麼你願意為我勸她麼?」

  「自然,我一定要勸她,我要勸她一個人先到北平去,再接你去。不單為你,也為她的天賦與音樂。」

  「真的?」

  「自然。」

  「那麼太好了!」她帶著淚過來,輕輕吻我前額,她說:「謝謝你。」

  「一切都該是我感謝你。」我說著,有說不出的抑鬱絞著我。曼斐兒太太已經預備出去,我說:

  「晚安。」

  「晚安。」她在門口含淚甜笑,輕輕地帶上了門。一個溫柔的慈母的面孔在門上消失,這一個印象到現在還留在我的心中,而且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它是代表全世界全人類母親的聖愛。

  第二天,當曼斐兒太太出門,阿美不在的時候,我開始對海倫說:

  「現在,我已預備差不多了。但是我希望你比我早走。」

  「我?」

  「北平!那面的天是藍的,空氣是沉靜的,人是質樸的,花是永生的──可惜我是沒有福氣去了。」

  「你說我一個人去北平嗎?」

  「自然,海倫。那面有你所喜歡的環境,有期望你的教授。你可以學習作曲。你可以啟發許多學生的天賦,你可以在她們身上創造歌喉,這歌喉將是全世界自由和平的號角,將是我們勝利的前奏。」

  「但是你不同我去了。」

  「自然,海倫,一切事情的變化,都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我說:「除非等勝利到了,我再沒有這個可能。」

  「因此,不瞞你說,」海倫說:「我不去北平,我決定同你去內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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