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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五十六

  她一時竟認不出我了,我說:

  「阿美,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阿美伏在我臂上哭了。

  海倫從裡面出來,她穿一件藍紋縐綢的衣裳,腰間束著漆皮的帶子,修長的頭髮紮著紫結,同我上次看見她時的印象一樣,沒有一點脂粉裝飾。她看見了我楞了一會,於是透露了笑容,飄然過來。我看見她今天穿著一雙軟木高底的鞋子,所以人似乎高了許多。她伸手同我握著,但隨即幫我扶住阿美。我看見她面上的笑容早已收斂,再也不正眼來看我了。

  我們扶著阿美到她的客廳,阿美坐在那裡一時竟收不住她的嗚咽。海倫告訴我,阿美是今天早晨來的。

  「那麼是他們放你了?」

  「是的。」海倫說。

  「他們問你什麼沒有?」

  「我都說不知道。」阿美囁嚅著說。

  「也問起我?」

  「是的,但我說你只是到我們那裡來過,而來的男客常常很多,我怎麼會知道你的究竟。」阿美說著揩揩眼淚。

  「這樣他們就放你了?」

  「他們先帶我到巡捕房,昨夜又提到虹口司令部,他們逼我,恐嚇我,打我,但是我始終沒有話說。今天早晨又送我到巡捕房,放我走了。」

  於是她慢慢地告訴我日軍去抄查與她被捕的情形。她說那是上午十一點鐘模樣,但沒有抄出什麼。

  「啊,那兩隻放在套間裡的箱子?……」我忽然想到裁縫店樓上的箱子間。

  「是的,那是頭幾天就有人來取去了。」阿美說:「難道那裡面?……」

  「我也不知道。」我搶著說:「抽屜裡什麼也沒有抄去麼?」

  「只抄去櫃子裡幾件首飾。」

  我點點頭,一時沉默無言,海倫也愀然默坐。這時我忽然看見椅子下的貓,是吉迷,它正睜著眼睛,似乎一時認不清我似的望著我,我叫它:

  「吉迷。」

  吉迷就很快的過來,它叫著,用它柔軟的身子蛇一般在我腿邊纏繞,接著就跳到我膝上。

  阿美忽然又哭出來,她問:

  「白蘋小姐真的死了?」

  有悲哀阻塞我的胸口,鼻子浮起辛酸,眼眶感到沉重,我說不出一句話,點點頭。我看到海倫的臉已經埋在手裡,阿美又哭得不成聲了。

  沉寂,沉寂中只有嗚咽唏噓。等空氣已經柔和一點,我撫著我膝上吉迷,開始想到阿美既是從捕房出來的,那麼它是怎麼來的呢?於是我問:

  「吉迷是什麼時候帶來的呢?」

  「那還是,」阿美囁嚅著用手帕揩著眼淚說:「你們走的時候,白蘋小姐就關照我,說如果她六點鐘不回來,就把幾樣東西,馬上送到這裡來。」

  「吉迷?……」

  「還有那只鑽戒。」阿美說。

  「還有她的日記。」海倫說。

  「她說吉迷送給曼斐兒太太,鑽戒給海倫小姐。日記留給梅瀛子小姐……」阿美說。

  「還有,」海倫說著站起來,走到桌子邊,從抽屜裡拿出一隻信封,她說:「一張畫像是給你的。」

  「畫像。」我推開吉迷過去搶了過來,不錯,裡面是一張畫像,是我在從杭州回來的車子上,當她倦睡的時候為她畫的。原來這張像她一直保存著。我注視半天,希望反面有幾句話吧,但是沒有。

  這時海倫從抽屜裡拿出一隻戒指來,她遞給我說:

  「這就是她給我的。」

  我的心不覺沸一般跳起來了,這鑽戒就是我當初送她的,不,是同她交換的一隻。難道這裡面白蘋還有用意麼?我把玩許久,最後我遞還海倫,我看她隨即就帶在指上,但我還在注意我手中的畫像,我想到難道白蘋預知她自己要死麼?不,這也許就是她在我到梅武官邸去工作時,她叫我寫遺書同樣的意義,而如今,她的確什麼都用到了!我們誰都沒有話,我心頭陣陣作痛,最後,我把畫像放在琴架上,我問:

  「那麼日記呢?」

  「梅瀛子已經拿去了。」海倫幽淒地說。

  「她來過了?」

  「八點半的時候,」她說:「她告訴我一切,還告訴我你現在的處境,我們已經把房間為你收拾好了。」

  「這是說,我連她日記都不能看了。」

  「她是專給梅瀛子的。」海倫說。

  我們間已無話可說,沉重的空氣榨著沉重的心!我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幽靈,我再想不到世界同我還有什麼聯繫!

  「去休息一會吧。」海倫說。接著她把白蘋的畫像裝在鋼琴上自己的相架裡。又說:

  「到那面去休息一會吧。」她帶著相架先走,我就跟她出來,吉迷跟在我後面。原來海倫自己搬到母親一起,而把她的房間讓給我了。她先進去,把相架放在我床邊,為我拉上窗簾。

  「好好休息一會吧。」她說著就出去,輕輕地帶上了房門。房中現在只有吉迷與我了,還有是床邊鏡框裡的白蘋畫像。畫像很小,就夾在海倫自己照相的上面,好像白蘋是睡在海倫的懷裡一樣,海倫的笑容似乎在安慰白蘋的睡眠。

  我倒在床上,放情地哭了起來,一直到我所有兩天來的哀怨,緊張,痛苦,悲哀都變成了疲乏,我才幽幽地入睡了。

  醒來的時候,曼斐兒太太已經回來,她是早晨會過梅瀛子的,所以對於我的來並不驚奇;她殷勤招待我,安慰我,並且叮嚀我少出門,需要什麼她都可以為我代買。

  這樣我就在她們家裡住下,曼斐兒太太早出夜歸,我則整天同海倫阿美在一起,除談到白蘋互相唏噓,與有時候很期望梅瀛子來看我以外,生活都是平靜甜美的。

  我一面已經在置辦行裝,許多東西,我都托曼斐兒太太代買,我自己也偶爾出去,我必需去買點衣料,到裁縫店去做些中裝。以後也叫裁縫到我地方來拿衣料。一面我還在打防疫針,等衣裳做好,針打好後,我就可以辦通行證動身。

  但有一天下午,裁縫送衣裳來,我一看是兩套女子小衣與三件旗袍,我很奇怪,但海倫搶著說:「我已經是中國女孩子了。」

  這是一件黃底棕方格的旗袍,同她金黃色頭髮非常調和,樣子也做得很好,阿美在旁邊說:「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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