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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那麼,」梅瀛子說:「我們能不能派一個另外的人去接受那文件,而我們一同等在較遠的地方呢?」

  「派另外一個人同我自己去有什麼不同呢?」白蘋文靜地說:「她們並不以為我是重要人物,重要人物是你,她們如果要有什麼毒計的話,一定會要求你去。」

  梅瀛子許久不響,她似乎凝神在想什麼。我一直沒有說一句話,在她們兩個人中,我今夜同情的是梅瀛子,但是她們這段談話裡,我則同情白蘋。她的莊嚴沉著的態度,對於一切好像都有把握;而梅瀛子的話中,其局促不安與焦慮的心境殊令人不解。剛才我以為它是發於妒嫉,但是如今在她一凝神之間,我從她深邃黝黑的眼珠中心,看到一種說不出的閃動的光芒,是不安,是動搖,是擔心,是驚慌,是憂慮,也是害怕。我兀然被它感動,我覺得她所說的不一定是為妒嫉,而是因為她神經過敏的關係。我說:

  「梅瀛子,是不是因為你神經過敏,所以有這樣不安與不放心呢?」

  「對不起。」梅瀛子帶著怒意說:「我不希望你也參加做義務的兇手來陷害白蘋。」

  這是一句什麼份量的話呢?我幾乎要同她衝突,但是我總於壓抑自己,換作平靜的語氣說:

  「好朋友,能不能把感情放得平靜一點?」

  「那麼我希望你瞭解我與白蘋的情感。」梅瀛子說:「不瞞你說,郎第儀的名字,我是很久就聽到了,她不會是一個無能的敵人。」

  我沉默了,大家都沉默,白蘋悄悄的出去。房中只剩了我與梅瀛子兩人,我以為梅瀛子這時候總會對我說些吩咐的話,但是並不,她只是莊嚴而沉默地坐著,連眼睛都沒有望我。我也想不出話可說,我想到白蘋這時候在作什麼想呢?是不是也覺得梅瀛子的勸告是出於妒嫉。她要派另外的人,就是派自己的人,就是同白蘋分功;白蘋用莊嚴沉著的態度來拒絕梅瀛子的建議,顯然有一種自尊與驕傲的心理在裡面,這自尊與驕傲的來源,無疑是在對梅瀛子懷疑,而不願有他人參加她的成功。我說:

  「梅瀛子,當我是你的屬員,你難道沒有話吩咐我麼?」

  「今天凡是白蘋的朋友,」梅瀛子莊嚴地說:「就應當勸阻白蘋。」

  「你的意思,可是你要替她去完成這個工作?」

  「我?」梅瀛子舉起低垂的視線說:「假如你們推舉我,我當然不推辭。」

  就在這時候,白蘋在門口出現,她換了一件黑綢的旗袍,邊上鑲著碧綠沿條,耳葉上換了碧綠翠墜,這兩種綠色完全一致,像是比配而得一樣。她嫣然淺笑晃動著耳墜進來,緘默地望著梅瀛子,梅瀛子忽然閃著驚懼的眼光,她說:

  「白蘋,相信我,讓我們放棄這份工作可以麼?」

  「這是什麼話呢?」白蘋說:「我已經什麼都準備了,你看我已經換好衣裝。」

  從她這句話,我所注意的是她的腳下,她穿的是一雙簇新的軟底皮鞋;而梅瀛子則特別注意她的頭上,似乎有異樣的感觸似的忽然問:

  「你還戴耳環?」

  「是我幸運的耳環。」白蘋說。

  「那麼,」梅瀛子忽然說:「假如這件工作無法放棄,能不能由我去接受文件,你們在較遠的地方望著我。」

  「這是什麼話呢?」白蘋說:「假如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我怎麼能夠將危險交給你呢?」

  這句話就此中斷,如果說下去,應當是:「假如毫無危險,這成功不是白白讓你分占了麼?」不知怎麼,我馬上想到了這個,我明顯地意識到白蘋的心理正如我所料,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梅瀛子多一份勸阻,就是多一份給她反感。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想為梅瀛子,我聽從她的話總不是錯的;為白蘋,我勸阻她,至少是減去她的危險。於是我想到我的勸阻是無害的,我說:

  「白蘋,能不能把這件事從長考慮一下呢?」

  「已經沒有時間,」白蘋說:「我稍微吃點點心就要出發了。」

  「你還約好同別人一同去麼?」梅瀛子問。

  「不。」白蘋說:「我一個人。」

  「你的意思也不要我們同去嗎?」

  「假如你們認為太危險的話。」白蘋說時雖是同樣的文靜與親切,但是我在她聲音裡發覺她的驕傲與自尊。

  「假如你已決定,」梅瀛子說:「多麼危險我們都要同你一同去。」

  梅瀛子說瞭望望我,我點點頭。接著她幾乎用哀求的眼光望著白蘋,她說:

  「白蘋,相信我,相信我有比較冷靜的心來判斷一件事情,停止這份工作,並不是說我們缺乏勇氣,你應當知道最有勇氣的人才能懸崖勒馬。聽我話,白蘋。」

  「梅瀛子,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所要執行的是我所屬的決議,假如你認為這判斷與你的距離過遠,我希望你不要去。」

  白蘋所屬的既然都是樂觀的判斷,我想,那麼白蘋所遵順的所相信的,則是她的團體,在這一層講,梅瀛子的意見則是外層的。我對於白蘋的堅決開始非常飲佩,但是我對於她傲慢的態度則有很大的反感,而梅瀛子剛才對白蘋哀求的情緒,使我感到無限的懇切與可憐,我現在已經完全同情了她,我說:

  「白蘋,是不是可以冷靜一點考慮梅瀛子的意見呢?」

  「不。」白蘋堅定的說:「我已經決定。我希望在我回來後,先會見你們一次,否則,等明天十一點我把文件還清後,再同你們見面。」

  「你如果這樣堅決,」梅瀛子沉著說:「我們自然與你同去,在較遠的地方等你,望著你接受了文件一同回來。」

  就在這時候,阿美拿進了茶點,白蘋愉快地就點,我也吃了幾塊蛋糕,但是梅瀛子只喝了幾口茶。最後,她斟了三杯酒,她說:

  「讓我們幹了它。」於是她舉起了杯子,又說:

  「我用最誠摯的祈禱祝你勝利。」

  我們都與白蘋碰杯。白蘋沒有猶疑,一飲而盡。

  這以後,梅瀛子就再無勸阻白蘋的話,她注視白蘋的一動一笑,於是對白蘋叮嚀許多小心的話,她告訴白蘋一到那面,第一要注意汽車的所在,第二如果那個人遲遲不來赴約,千萬不要多等,馬上回車上來,──最後忽然又想到我們的汽車都不合用,她出去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告訴我們,有較合用的車子就可以開來。叫白蘋不要心急。

  但是白蘋看看表,果然不安起來,而又不願拒絕梅瀛子的好意,她在屋內來回的走,梅瀛子則守著白蘋晃動的影子,我也不甯地看看白蘋,看看梅瀛子。

  沉默,大家都沉默著,是期待,也是焦急。這一分沉默,是可怕,而又痛苦,到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心靈還是禁不住有點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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