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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那麼你可也同情,在許多地方淪陷的時候,那些中國少女們的遭遇麼?」

  「自然。」

  「你可曾也像救海倫一樣救過她們?」

  「……」我沉默許久,她一直注意著我,等我回答,我說:「這所以我放棄哲學的研究,同你做……」

  「而我們的工作是戰鬥,戰鬥是永遠以部分的犧牲換取整個的勝利,以暫時的犧牲換取最後的勝利。」

  梅瀛子冰冷的目光與堅定的語氣,使我的心靈有一陣顫慄。我沉默了,像是站在險峻的高山前面,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跨步,但是她開始用完全寬恕的語氣說:

  「為你私人的愛,對於海倫的使命,就從聖誕節以後結束好了。」

  她站起,像一個女皇一樣的命令著我說:

  「現在,你必須設法叫她參加梅武的夜會。」

  「是的。」我說:「我想這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但是,第二天:

  ──

  「我不懂。」海倫的眉毛豎起,不耐煩地回答我:「為什麼忽然又要我去參加這樣的集會呢?」

  「因為我聽說他們都知道你在上海,這樣的拒絕會使他們惱羞成怒的。」

  「我可以說我本來打算去,後來因為有事情就不去了。」

  「你知道別人會以為我在阻止你麼?」

  「笑話!」她說:「知道我們有交情的人只有梅瀛子白蘋與史蒂芬太太。」

  「但是我希望你去,只要一次,以後就是你要去,我都要來勸阻你的。」

  「你太矛盾了!」她疑慮地笑:「是忽然這樣膽小呢,還是你受了誰的指使?」

  「指使?」我說:「你的意思是說……」

  「是說可是你的主子叫你來做說客的?」

  「你以為我是,……我是以做這夜會的客人為光榮嗎?」她沉默了,眉心皺著,眼睛凝視天外,暗灰雲層下有蕭蕭的細雨,忽然她轉過身來,堅決地說:

  「我不去!」

  「是什麼理由呢?」

  「沒有理由,當我已經決定怎麼樣生活的時候,我不想再做無意義的事了。」

  海倫的話,使我對她有更大的信任與尊敬。在我來訪的時候,我在工作上固然希望她肯允許,但是在理想上則希望她來拒絕。因為唯有拒絕,才是她高貴性格的特徵。

  我沉默著,我不知道我是否應當再勸她去參加,還是就此給梅瀛子否定的答覆呢?在這些思慮之中,我有一種美麗的感覺,願意不再擾亂海倫,但也有好勝的衝動,使我作再度對海倫的勸誘,我還有私人的情緒叫我尊敬海倫,但也有工作上的情緒,叫我遵守梅瀛子的話,最後,我想到梅瀛子工作的重要,想到了我當時有把握的自信,我還想到我再度勸誘的失敗,也更是海倫性格的高貴與美麗的表現,於是,我振作已被擊潰的情緒,我說:

  「海倫,我的參加完全因為是你,為你的困難。」

  「是的,這是我所感謝的。」

  「那麼,在你生活方式改變了以後,是否我們的友誼,還是很好的存在呢?」

  「當然。」

  「那麼,」我柔和而靦腆地說:「你知道,我所以來求你參加,是因為我個人有特殊的困難麼?」

  「你?」

  「是的。」我說:「但是我不希望你問我理由。」

  「但是,如果你要我去,」她說:「我一定要知道你困難的理由。」

  「這理由於你絕對沒有關係。」我說:「完全為我個人的困難,而只有你去可以解除我的困難。」

  她不響,歇了好一會,考慮地走了幾步,冷笑著說:

  「你太不徹底!」

  「這是什麼意思呢?」

  「你沒有理由還要同那些人敷衍!」

  「海倫,你放心,對於我請你儘量相信,並且儘量放心。」我說:「你知道中國話『真金不怕火煉』麼?」

  「你是真金?也許,」她笑了:「但既是真金,何必還需要火煉呢?」

  「為愛,為夢,為理想。」

  「是忠誠而勇敢的生活麼?」

  「自然。」

  「那麼為你自己生活的忠誠而勇敢,你叫我放棄忠誠而勇敢的生活?」

  「……」

  「當你的忠誠妨害別人的忠誠,你的勇敢妨害別人的勇敢時候,你還可以說忠誠而勇敢麼?」

  她利劍一般的話語伴著利劍一般的眼光直刺我心,我驟然感到慚愧與冤屈,我像孩子一般的懦弱下來,我不敢正眼看她,低下頭,看海倫的衣幅在閃亮克羅米的桌邊滑過,我正想再鼓起勇氣說甚麼的時候,她說:

  「我已經決定了,請你不要多費口舌了。」

  我咽下我的話,像受傷的飛禽,一瞬間只想馬上離開海倫的劍峰。我疲倦地站起,我說:

  「那麼,謝謝你,我走了。」

  「是表示永遠的怪我嗎?」

  「不,」我感傷地說:「海倫,我永遠尊敬你今天高貴的意志。」

  「那麼就再坐一會。」

  「不。」我說著走出走廊,去拿我的衣帽。衣帽架在走廊的深處,從透亮的房手過來,顯然覺得太暗。海倫跟在我的後面,她突然開亮了電燈,我從衣帽架上的鏡子裡看見了她,她也驚奇於鏡中的自己了。我們的視線在鏡中相遇,但是一瞬間彼此又都避開,我猛然悟到在這盞燈下,我與海倫間似有了一層意外的不透明的隔膜,一種莫明的感傷抽緊了我臉上的筋肉,我戴上帽子,夾著大衣遲緩地走出來。

  「你不同我握手就走了嗎?」

  我沒有回答,回過去同她握手,但是我還是低著頭,看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我驟感到一種初次與她跳舞時的溫柔。她握緊我的手,用低微帶著顫抖的聲音說:

  「好,我去。」

  「你去參加?」我望見了她眼中閃著同情的光。

  「是的,」她說:「為你第一次需要我幫忙。」

  「不,」我說:「你應當忠誠而勇敢地生活。」

  「但這就是我生活的忠誠與勇敢。」她還是握著我的手。

  「謝謝你,海倫.」我抱著虔誠的心俯吻她的手背。

  「那麼你來接我?」

  「那是我鮮有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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