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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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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笑。」我說。 「笑?」 「是的。」我說:「我相信每個人應當有每個人的笑態,但是現在的笑容似乎形成了派別,大家互相學習與提倡,於是笑態也成了時髦的點綴。」 「這也許是美國電影的力量。」她說。 「電影應該是學習實生活的,但是現在實生活裡的人在學電影。」 「我以為這是人類的進步。」她說:「電影裡的笑是提煉社會上笑容的美點而刪去它的醜態而成功的。」 「我想這是對的,但大家爭著模仿,結果是每個人獨特的美點都沒有了。」 她又笑了。這也許是美好的鏡頭,但不是海倫的美點。我無意識地笑了出來。 她似乎知道了我笑的什麼,有點羞窘。一矜持時,不自覺的重新透露了她低迷的笑容。 現在我徹悟到,也許只有嬰孩的笑容是天使的聲音,所以在許多聖畫裡,瑪麗亞永遠是莊嚴而靜默,而無數的小天使都是嬰孩的笑容了。 我於六點鐘送她回家,此後有好幾天沒有見她。但是我忽然從家裡接到一張聖誕節夜會的請帖,是日本海軍部梅武少將出面的。我從來沒有會見過梅武,這自然使我想到那天海倫的話,而斷定那是海倫向他們指示的了。 於是有一天黃昏我到她的家去。 她家裡佈置依舊,但是海倫的裝束與態度可完全變了,她頭髮勻整地後垂著,毫無油膩與髮夾的束縛,後面輕束著一條呢帶,這呢帶與她身上的衣料一樣,是白底嫩藍小方格的花紋,脂粉眉黛全疏,我看到她鼻樑邊幾點淡淡的雀斑。她身上除一條黃色漆皮的腰帶外,一無其他的點綴。輕柔的衣質在她走路時有寬舒的飄動,這一個改變,像是古典的Ballet 舞受到鄧肯(Isadora Duncan)的解放,我覺得她是自然而年青了。她似乎已經恢復了我第一次會見她時留給我的印象,但是她並無當初的羞澀與溫柔,她莊嚴沉靜而大方,用史蒂芬太太一般的風度,招呼我坐下,淡漠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感,眼睛始終避開我的視線,沒有一絲表情,我尋不出她內心與那天公基裡的悔恨,那天施高塔路的哀怨有一絲聯繫。我說: 「怎麼樣?有甚麼變化麼?」 我避開對海倫注視,想使她有更自然的答案。忽然我看到了牆上的相片,已經換上了她的父親哥哥與她們母女的合影,三個坐著,二個站著,我想問了,但是── 「生活,」她說:「我要忠誠而勇敢。」 這使我回到了那天在公墓時的情緒,我寧靜而安詳地說:「你已經放棄了交際。」 「不但交際,」她沉靜地回答:「而且也放棄了職業。」 我沒有詫異,因為這是海倫個性裡特質的表現,這個性是我所瞭解的。我微喟一聲,接著是大家的沉默。就在這沉默中,我忽然憶起我來此的目的,我從內袋裡抽出請帖,遞給她說: 「那麼何必還叫他們寄這個給我呢?」 她微顰一下,接著是恍然悟到的開朗,於是她詫異地接過這請帖,冷淡地一望,遲緩地說: 「並不是我的關係。」 我知道這是我自己誤會了,這帖子的寄來,可以是梅瀛子的意思,也可以是白蘋的意思,也可以是隨便那個日本人的意思,只因為海倫同我說起過,所以我會肯定是她,我說: 「那麼一定是他們自己寄來的,你沒有收到麼?」 「送來過,我告訴他們我去北平,退回去了。」 「自然你是不預備去參加了。」 「任何的約會都不再參加。」 「深居簡出養性麼?」我說著看到鋼琴上幾本零亂的書籍,我問:「閱讀麼?」 「是的,」她說:「隔天再借我幾本書。」 「歌唱呢?」 「是的。」 「練習麼?」 「是的,」她說:「充實我自己的生活。」 「充實生活。」這句話使我頓悟到海倫生命的變化,這是史蒂芬太太外表上的方式,是一種美麗的隱士的心境。她閱讀,她唱歌,她奏琴,但不是為真理與藝術的追求,也不是為苦悶的寄託,更不是為虛榮的誘惑,而是為生活,為生活的充實。似乎她已經從煩囂零亂的生活中徹悟,從奮鬥掙扎的生活中清醒,從無數熱烈的追求中幻滅。她體驗到恬淡的趣味,寧靜的安詳,她把生活交給了自然,像落花交給了流水,星球交給了太空。世界在她已無期望,萬物在她都不稀奇,這心境也許是美麗的,但是她這樣的年齡所應該有的麼? 我緘默,緘默的像一條魚。 雲彩在窗外駛過,微風吹亂了窗紗,海倫把窗簾理好,輕飄地走到琴前,幽淡寧靜地播弄著琴鍵,像是意大利的夜頌,使我悟到黃昏已經滲透了窗櫺。 在琴聲停止的時候,我說: 「多謝你贈我美麗的夜頌。」我站起告辭,走到她的座前,我不安地說: 「原諒我說一句庸俗的話。假使需要我幫助的話,請當我是你的好友,不要客氣。」 「我感謝你純美的友誼。」她說著抬起頭來:「不等我母親回來麼?」 「你母親?」 「她現在在匯美飯店做事。」 「我隔天再來看她。」 海倫送我出來,在門口,她說: 「謝謝你關心我們,謝謝你來看我們。」 「多謝你贈我美麗的夜頌。」我說:「今夜我要虔誠地為你祈禱。」 歸途中,我猛然想到,今天海倫沒有透露過一絲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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