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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自從上次白蘋的文件偷得與還去以後,在我與梅瀛子兩個人的時候,她就常常用「英雄」這兩個字來誇讚我,可是每次我聽了都覺得難過,好像是重新叫我思索我的行為是不是美善一些。現在她又用這兩個字了,我感到一種沉重的壓迫,我沉默。

  梅瀛子捧著花瓶出來,白瓷縷花簍形的瓶子,配著純白白玫瑰與碧綠的葉子,這房間立刻被點化得靈活起來。我馬上感到一種溫暖與親熱,不知是不是這些花影響了我的心情,我有清澈的理智,考慮到剛才想責問她關於海倫的問題,於是我的態度完全改變成另外的方式,在梅瀛子坐下以後,我用幽默的語調說:

  「昨夜在山尾那裡,我會見了我們廣播的明星。」

  「是海倫麼?」她安詳地回答。

  「你以為除了海倫,還有誰值得我叫她明星麼?」

  「那麼你妒忌了?」

  「同山尾嫉妒麼?」我笑了:「不瞞你說,海倫是跟我回家的。」

  「這也值得驕傲麼?」梅瀛子漠然淡笑:「現在海倫的交際已經深入日本海軍的中樞,夜夜都有人送她回家的。」

  「山尾是海軍少佐麼?」

  「自然不。」梅瀛子勝利地笑:「讓陸軍與海軍為海倫爭風吧。」

  「這自然也是你的傑作了。」我說,但是梅瀛子忽然緊張地說:

  「你同海倫沒有談什麼吧?」

  「談什麼?」

  「也許你問她我給她的工作?」

  「這不是也很自然的事情?」

  「不,不。」她說:「這是大錯。」

  「怎麼?」

  「她還幼稚,我不能派定她工作。」梅瀛子嚴肅地說:「一定等到相當的時期,等她自然地同敵人混熟了,我遇到有需要的時候再用她。」

  「那麼現在你只是利用她,叫她莫名其妙的做你的手腳。」

  「我問你。」她嚴厲地說:「你究竟有沒有同她談什麼?」

  「我的女皇。」我說:「你放心,你還不知我是最服從與最謹慎的人麼?」

  「謝謝你。」梅瀛子馬上露出安慰的甜笑,用十足女性的語調說:「但是這真的把我駭壞了。」

  「但是我不贊成你這樣的手段。」

  「我只是忠於工作。」

  「但是海倫是一個無邪的孩子。」

  「這與她有什麼損害呢?」

  「她的音樂,她的前途,她的性格,她的美麗,是不是會因此而斷送?」

  「為勝利!」梅瀛子說。

  「你自己工作是可敬的,利用無知的孩子則是可恥的。」

  「我的工作是動員合宜的人員。」

  「但是海倫是具有音樂的天才,有難企的前途,為藝術,為文化,我們應當去摧殘這樣的萌芽麼?」

  「她的哥哥不是有音樂的天賦麼?在前線。你不是有你的天賦麼?在工作。世界上有多少天才,有多少英雄,有多少將來的哲學家,藝術家,科學家在前線流血,在戰壕裡死,在傷兵醫院裡呻吟;這是為什麼?為勝利,為自由,為愛……」她清晰而堅強,嚴肅而沉靜地說。

  「我懂得,懂得。」我截斷她的話:「但是總該讓她自己知道才對。」

  「是工作,」梅瀛子說:「必須顧到整個的效率,你知道她幼稚,那麼她的幼稚就會使她懦弱彷徨而失敗,假如她常常意識到自己的使命。」

  「可是,」我說:「假如她犧牲了,而工作有沒有幫助呢?」

  「這是命運,」梅瀛子嚴峻地說:「沒有開到前線就死的兵士也很普通。」

  「……」我想了一會,又說:「我不懂你的用意,在她與日本軍人交際之中,於工作到底有多少好處呢?」

  「不瞞你說,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哪幾個海軍的軍官與哪幾個陸軍的軍官一定是不合的。」

  「就是為這點好處而犧牲海倫麼?」

  「這不能用尺量的,朋友。」梅瀛子肯定而冷淡地說:「而且在以後,當我有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動用海倫……」

  「可是那時,」我說:「你以為海倫不會被日本人先動用麼?」

  「這是技術。」她得意地笑:「當海倫以美麗天真的姿態同日本軍人交際,結局是痛恨日人的。」

  梅瀛子的話是堅如鐵,冷若冰,使我每一根神經都震動起來,我想到昨夜窗上的黑影,想到山尾在賭博時的面孔,那麼那些都是梅瀛子所預料的?她先要海倫痛苦,再要海倫痛恨,於是海倫成為最堅強的武器。我說:

  「那麼她的這些交際都是你支配的了?」

  「這是自然的。」梅瀛子諷刺地說:「當海倫成為明星,慕拜的人也不僅是日本軍人了。」

  「你是說?」

  「我是說你在愛她,」她透露美麗的冷笑說:「你愛她已經超過愛你自己了。」

  「這是笑話。」我說:「即使愛她,愛的也是她的天賦,她的靈魂,而不是她『明星』的頭銜與風度。」

  「記住,」梅瀛子笑了:「你也還是一個男子。」

  「你就是熟識了男子的虛榮!」我猛然想到她為海倫介紹職業的用意,我說:「那麼想你存心使她成為這類的明星了。」

  「自然。」她勝利地說:「音樂會是我第一步計劃,廣播是我第二步計劃。」

  我沉默了,一尺外是這樣美麗的梅瀛子,但只看到她的陰狠殘酷與偉大!是一種敬畏,一種卑視,一種陰幽的悲哀從我周圍襲來,從我內心浮起。

  梅瀛子幻成魔影,白色的玫瑰幻成毒菌,整個的房間像是墓地。我窒息,我苦悶,有無數的哲學概念從我腦中浮起!愛與恨,生命與民族,戰爭與手段,美麗與醜惡,人道與殘酷,偉大與崇高,以及空間與時間,天堂與地獄……這些概念融化成繭,我把自己束縛成蠶蛹。

  「音樂會,」梅瀛子似乎也從思索中覺醒自語的說:「其實現在要舉行倒更容易了!」

  我沉默著,但有說不出的苦悶使我的視覺模糊,淚珠爬癢了我的面頰。我站起,悄然避入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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