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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白蘋進來,她已經換上了布棉袍,穿著軟鞋。我的話就中止了,白蘋說:

  「怎麼不打開電爐?」

  於是我開開電爐,海倫要打電話回家,白蘋陪她出去,我一個人就坐在爐前。

  自從太平洋戰爭爆發以來,我對於無線電的新聞報告,簡直沒有聽過,偶爾開開無線電,也總是找古典音樂唱片的廣播,最近更因為生活的忙碌,好久沒有聽無線電了,所以對於海倫的廣播也會沒有知道。這職業既然是梅瀛子介紹的,那麼是純粹因為生活而給她幫助呢?還是還有別種政治的意義?

  我本來想細細的在海倫回來時向她探詢,但是白蘋竟先進來,她用遲緩的動作,怠倦的神態,像蛇一樣的,把門開成了一個剛剛合於身體大小的口縫輕柔地蠕入。

  跟著是吉迷,那只波斯種的貓,好像模仿她的動作一樣,一聲不響,緊隨她的腳跟,等她在一個沙發坐下的時候,它很自然的一躍就跳在白蘋的膝上,尋一個合適的姿勢盤曲著臥下,白蘋於是低垂了眼瞼,用染著鮮紅寇丹的手指撫摸著吉迷,於是她眺起她的視線,疲憊的望著我,似乎不足輕重,又帶著諷刺的語調說:

  「你真不知道我們紅透了的廣播女郎的職業麼?」

  「我真是剛才才知道。」

  「那麼可曾怪我?」她垂下眼瞼說:「我沒有及早告訴你。」

  「知道不知道你以為於我是這樣重要嗎。」

  「……」白蘋微笑,望望我望望吉迷。

  「聽說是梅瀛子介紹的。」

  「自然。」白蘋沒有看我,她淡漠地說:「太陽光照的地方。自然有明星出現。」

  門啟處,海倫進來,脂粉已經下脫,披一件白蘋的黃呢棕紋晨衣,與她金黃的頭髮形成了天然的調和。

  「明星,」我望著海倫想:「海倫真是明星了,但是她是明星的材料嗎?她聰敏,美麗,但不夠活潑,敏捷,性格太深沉,思慮太複雜……」

  海倫坐在白蘋的旁邊,大家都沉默著,我想探聽海倫的話也無從說起,好幾種可以做引語的辭句,都怕引起白蘋的誤會而隱下,最後我不得不說一句為打破這寂靜的空氣的話:

  「還常看書麼?」

  「偶爾。」海倫說。

  「以後還是少一點交際吧。」

  「我並不想交際。」海倫說:「但這已成了我職業的一部分。」

  白蘋始終不響,安詳莊嚴的坐在那裡,她控制整個的空氣,使我們的談話再無從繼續,於是又呈死寂的沉默,聽憑夜在黝黑的窗外消逝。最後我起身告辭,我對海倫說:

  「一二天內我來拜訪你母親。」

  白蘋沒有留我,海倫也未說什麼,只用親切的眼光送我出門。

  我走到街上,夜已闌散,蕭瑟的風,淒白的月光,伴我走寂寞的道路,我毫不疲倦,也不覺得冷,眼睛放在地上,手插在衣袋裡,空漠的心境上翻亂著零星而紊亂的思慮,我一口氣一直走到了家。

  第二天是我搬家的日子,我已經在威海衛路一家公寓裡,尋到二間房間,附一間浴室,兩間房間只有一個門,浴室上則有門可通走廊的另一方面,非常清靜而乾淨。這是根據梅瀛子的吩咐而租定,也依照她吩咐沒有告訴白蘋也沒有告訴海倫。

  自從我的生活與日本人常常絞在一起以來,在親友的社會中,我早已變成一個畸零而落寞的人了,起先還有幾個至親好友對我進誠懇的勸告,但是現在都同我疏遠了,見面時也只是同我作浮泛的敷衍,我想得到他們背後是怎麼些為我可惜,在對我詛咒,但既無法對他們自白,我只有儘量規避,晨起晚歸,總免不了還需見這些難堪的面孔,這是我近來最感痛苦的事,為這個緣故,我的搬家倒是一種解脫。

  等什麼都佈置好以後,我開開電燈,拉緊窗簾,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一支煙,我感到說不出的舒適,覺得我已經逃出了痛苦的世界。

  有人敲門,這當然是僕人來理什麼了,我沒有思索也沒有注視,就說:

  「進來。」

  門聲以後是一陣香。

  是梅瀛子?我驚異的回過頭去,果然是那個奇美的身軀,閃耀著鮮豔的打扮,套著白皮的手套捧一束帶著水珠的玫瑰。

  「是你?」

  「難道我以外已有人知道你的地址了麼?」

  「自然,」我說:「這裡的房東。」

  「還有茶房。」她說:「但是他們知道的你並非是我所認識的你。」

  不錯,我在這裡改名為陳寂了,於是我沉默,沉默中我感到痛苦是跟人而走的,心裡浮起一種傲然的感覺。

  梅瀛子笑,現在我覺得她的笑是可怕的,因為我想起海倫,我斷定海倫的一切是在她笑容中崩潰的,我馬上想責問,但是梅瀛子放下皮包,捧著花走進浴室,使我把問句抑住,但她馬上又出來,脫去大衣手套,接著又捧著花瓶回去。我一面掛起她的大衣,一面說:

  「贈我這許多光榮嗎?」

  「你不相信我仍是一個女子嗎?」她在裡面說。

  「你預先想到我沒有買花來佈置花瓶麼?」

  「你竟不知道這花瓶是我昨天親自買來放在這裡的麼?」我竟沒有想到我上次看房時並沒有花瓶,於是我說:

  「一萬分感謝你。」

  「為我們英雄服務。」她說:「在我都是光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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