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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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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她笑了。 「但是我現在想離開上海了。」 「後方去麼?」 「是的。」 「我早就這樣勸你了。」 「我希望你同我一同去。」 「原來你不去是為我了。」她撒開我的手,嘹亮地笑著,倒在沙發上。 「事實上我不放心你。」我莊嚴地坐在她前面的腳凳上,冷靜的說。 「你在這裡,倒使我很不放心。」她突然嚴肅起來。 「但是你一直沒有打電話叫我來看你。」 「因為我忙。」 「忙,」我說:「這就是我不放心的地方。」 「為什麼要對我不放心呢?」她說:「我是一個舞女,忙就是我的收入。你應當放心才對。」 「你講收入?」 「自然,我告訴你,你到後方去可以做應當做的事,我去不過是消耗。」她說:「我希望你不要為我想什麼,你自己好好的走吧,需要錢,我這裡來拿。」 「你以為我是來問你借錢的麼?」我站起來。 「怎樣,」她說:「問我來借錢是恥辱麼?」 「不是這樣講。」我說:「我要問你借錢我就乾脆的借,何必同你說這許多別的。」 「那麼你來勸我同你走了。」 「是的。」我說:「我想知道你的意思,因為我已經料理好我的一切,如果你不走的話,我也決定不走,那麼以後我要常常見你。我們似乎不應當這樣難碰到。」 「那就隨便你了。」她說著就站起來走出去。 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心中有許多紊亂不安的情緒;白蘋的態度似乎是自暴自棄的墮落,但是對我殷殷期望,始終是我所應當感激的,站在最高的友誼立場上,我必須對她坦白地作最誠懇的勸告,但這正是我職責上所不允許的。我猜想她是十二點回來的,阿美應當還未就寢。她進來脫去大衣,也許會見過阿美,也許在衣架上看到我的衣帽,所以能夠從容地開門進來,從她的表情上看,似也並沒有對我的使命有什麼懷疑,我很希望我可以馬上離開這裡,到梅瀛子地方去,早點可以把原件拿回來放在原處,但是一時似乎沒有脫身的辦法。 我現在思索我是否遺留了什麼可疑的痕跡,我已經在她面前到箱子間去過,那麼假如裡面灰層上有我痕跡,一定再不會懷疑在她來了以前我有什麼探索了,其他呢?抽屜裡似乎不會有什麼,假使有浮面的移動,也只是我一個人在期待中偶然的動作。於是我想到書架,我視線立刻注意到Faust 上面,我忘了我取文件以前的樣子,我竭力追想當時的樣子與現在比較,似乎覺得那書的兩面松了一點,但是我立刻意識到這也許是神經過敏的幻覺。 「徐,到這邊來坐吧。」這句話提醒了我白蘋剛才出去的意識,我站起來開門出去。 白蘋已換了灰布的旗袍,手裡捧著剛才阿美預備好的食物,走向她自己的寢室,我跟著她進去。 白蘋在圓桌上鋪好臺布,我幫助著放好夜點。她又拿燈桌上剛才阿美放好的白花瓶,放在圓桌上面,燈光下這花有特別的風姿。白蘋坐下,萬種安詳的表情聚在眼梢,眉心中放露幾分疲倦,她微喟一聲,喝一口茶說: 「謝謝你還關注我。」 「你已經忘了我。」 「我忙得把什麼都忘了!」她說著頭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這印象使我想起了我同她從杭州回來火車上的輕睡姿態,我憶起那天我為她畫的像,這幾張像在我記事簿裡,我一直把它忘去,後來這本記事簿拋在抽屜中,記得搬在白蘋地方時,就已經沒有見到過,現在更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了。這記憶實在有點奇怪,因為它一方面使我對白蘋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我感到白蘋對我始終沒有帶一點不好,而我今天,就利用她對我歷來的感情,來偷她的文件,有一種慚愧從我心頭浮起,我覺得我有坦白地同她說明的必要,但是另一方面似乎有一種力量牽制著我,我望著白蘋倦怠的姿態,聽憑兩種不同的力量在心頭激沖,最後我終於開口了,我說: 「白蘋!」 這突兀而苦澀的聲調使白蘋張開眼睛,振作了一下,我說:「假使你在上海這樣下去,你一定會被人利用,說不定最好的朋友就成了敵人。」我語氣太生硬,聲調太苦澀,在說出以後我才感覺到。 「你是說你同我嗎?」白蘋振作了一下,坐直身體,微微露出笑容。 「我想假使我進了內地以後,你一直在這裡……」 「我倒很喜歡我的敵人裡有一個是我的朋友。」她說:「並且也很想我的敵人有一天又做了我的朋友。」 「我雖然喜歡敵人做我的朋友,但不喜歡朋友做我的敵人。」 白蘋低頭沉默許久,忽然站起來,她踱出了座位,話不對題的說: 「這些話我們以後不要再談,人與人中間也許有愛,但人與人中間不能有瞭解。」 「你以為我不瞭解你麼?」 「我自己也不瞭解自己。」她走回來說。 突然,她坐在另外一個沙發上,面部帶著痛苦的表情,頭靠在沙發背上,兩手蒙上了臉,半晌不動。 這表情使我覺得是一種良心的發現,這時候,似乎是最好進勸告的機會,我決心違背梅瀛子的叮嚀,準備用最誠懇的態度,叫她告訴我她錯誤的行為;用最坦白的心,對她供認我今夜的使命。我悄悄的過去,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跟說: 「白蘋,你悲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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