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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但我沒有把這名片塞入抽屜,因為這時候我忽然想到那間當初我放行李的套間。我過去,門沒有鎖,裡面很空,堆著舊報紙與雜誌,下面是兩隻一直放在那裡的箱子,以前好像是壓在我的行李下面,似乎從來沒有打開過。我試試這箱子,箱子鎖著,但是好像與我的箱子有點相像,我就拿出鑰匙來試,這時候我發現箱提上的已變灰色的白布,上面寫著:「陶宅寄存」的字眼,我試我的鑰匙,恰巧正好,果然一開就開。我正想搬動上面的報紙,但是外面鎖響,我吃了一驚,馬上出來,輕掩上門,順手在書架抽一本書,坐在沙發上,我已經聽見阿美的腳步。

  「阿美,你回來了?」我還是坐著,比較大聲的說。

  「是的。」我為要聽外面的鎖音,所以我把房間開著,我聽見她的聲音時,我斜眼已經看到她的腳步。

  「真快啊。」我站起來,迎著出去。

  阿美果然買來一切要買的東西,我非常熱心的幫她拿東西到廚房裡。等阿美開始忙於做果子凍時,我才拿著一罐Abdula 同一盒Era到書房裡,這一次我可關上了門。

  我估計阿美一時不會離開廚房,我趕緊拿出鑰匙,跑到小間裡,把剛才的箱子鎖好。我心裡雖然急於想看這箱子的內容,但是我必須非常謹慎,不要讓人對我疑心。於是我悄悄地出來,關上門,就在四周書架前瀏覽。書籍分類似乎很清楚,兩面是社會科學的書籍,以關於經濟學為最多;一面很雜,有哲學,心理學,人類學等書;一面則都是文藝書籍,我隨便抽一本到沙發上坐下翻閱,但是一點也看不進去。看表已是十點多,我開始感到不安與寂寞,我打開Abdula,抽上一支,踱出去看阿美已經把果子凍放在冰箱裡,她正在做Sandwich,她問我可是要茶。

  「不。」我說。

  「你等得膩煩了?」

  「沒有。」我說:「只是要你太辛苦了,弄好早點去睡吧。」

  「我天天十二點才睡呢。」她笑著說。

  沒有說幾句話,我又回到書房,我開始後悔我剛才會沒有打開那箱子,不然也許已經找到了所要的文件。但現在似乎我更不能動。我在房內擲踢,把剛在翻閱的書放在原處,順著書架一路走過來。到了一面社會科學的書架前,在高度與我視線相等的地方,正是一列經濟的書籍,我無意識的一路念著書名過去「Contemporary Theory of Monetary」,「Monopoly」,「Money」,「Faust」,我奇怪了,怎麼這裡來一本Faust?我無意識的抽了出來。我發現裡面正夾著東西。翻開一看,是白封袋,厚紙製成的,印有日本海軍部的字樣,我的心突然跳起來,反面果然有火漆,上面有印,但我不及細認,我的心跳著,好像門口就有人看見我似的,但我鎮定地捧著書,一面注意所夾的頁碼是八十三頁,一面偷看阿美是否會從房門進來。

  不,房門好好地關著,我這時再沒有猶豫的餘地,我把它收下,但是我的衣服內袋,無法裝下,外袋也嫌小,而且太露,最後我把它收到襯衫與羊毛衫的中間,正貼在我的胸膛。這文件不厚,我扣好背心扣子,就一點也沒有痕跡。但是我的心依舊跳著,似乎我犯了大罪,又似乎門口有人,我望望房門很安謐,我作一個深長的呼吸,開始把那本Faust 放到原處,我一次兩次的注意它是否同剛才放得一樣。

  然後,我輕輕走到門口,忽然聽到門外有人聲,我吃了一驚,馬上拉開門。

  「渺乎。」原來是吉迷,那只波斯種的貓,伸著懶腰,進了房門。

  我走出去,但廚房裡竟沒有阿美,我有點驚慌,於是我叫:

  「阿美。」

  阿美在浴室裡答應我,不一會她就出來。我說:

  「剛才門口有聲音,我以為是白蘋回來了,一看不是,我想可是你出去。」

  「不,我在洗衣服,別是吉迷吧。」她微笑著說:「要什麼嗎?」「沒有。」

  「你等得心焦了?」

  「不,」我說:「我看看書很好。」

  我說著抽上煙,回到書室去,這時候我的心比較安定下來,在書架上抽一本文學書,坐在沙發上,用最安適的姿態,集中心力來讀,我想暫時忘去我心中的不安。這是一本講文學上想像的書,我現在想不起這書的作者。他把想像分成四類,第一是創造的想像;第二是聯合的想像;第三是說明的想像;第四是假設的想像。他論到創造的想像是選定各種經驗中的成分成一新的整體,聯合的想像是提煉對象中精神的成分,或付對象以精神價值,假定的想像是在對象上假定它的生命情感與感覺。

  在書中作者有很長的論證與舉例,但我覺得這一種分類太死板,在研究上或者有點幫忙,在欣賞上並沒有什麼用。作者只談到文學,但我想,創造的想像似乎宗教上較多應用,聯合的想像是音樂家最常用的,說明的想像是畫家雕刻家更常用的,假定的想像則是詩人常用的。如果以派別說,浪漫主義似乎多用創造的想像,寫實主義多用聯合的想像,象徵主義多用說明的想像,表現主義似乎多用聯合的想像。

  我把書放在膝上,一個人這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我好像從夢中驚醒,我的心跳起來。

  是白蘋!

  「你吃驚了?」白蘋穿著藏青紅紋的呢旗袍,站在門口,一隻手慢慢拉上了門。

  「啊,白蘋。」我說:「你回來了?」

  「你一個人在想什麼?」她說。

  「看這本書,」我說著拿起膝上的書,站起來,說:「我正在想它對於想像的分類。」

  「那麼同我談談麼?」

  「自然可以,但是我們好久不見了,我要同你商量比較現實的問題。」我把手上的書放到書架上去。

  白蘋已經坐在寫字臺前,我說:

  「不以為我找你唐突麼?」

  「很歡迎。」

  「你變了許多。」

  「人麼?」

  「地方也一樣。」我說:「這許多書。」

  「別人寄存的。」她說。

  我這時忽然覺到我手上的灰,我猛然想到這是我在套間中摸來的,那麼裡面一定留著我的痕跡,我必須設法掩蓋過去才好。但我還是望著她說:

  「你似乎胖了。」

  「不見得罷?」她說:「你好久不來了。」

  「我常常想來看你,但因為你說過要等你的電話……」

  「今天你來得很好,這幾天我每天想打電話給你。」

  「我想你一定太忙了。」我說著來回的踱步,四周看看,我說:

  「這房間經這樣一佈置,似乎更加莊嚴了。」我好像不經意的走向套間去,我又好像不經意的打開門,我一面走了進去,一面說:

  「這裡還是箱子間?」

  「都是別人寄存的。」白蘋說著走過來。我故意推動著報紙,我說:

  「你還保存報紙?」

  「唔……」她在我身後回答我,我回過頭去,看見她百合初放的淺笑。

  這笑容使我想到我們過去的感情與距離,我頓悟到今天的談話顯得我們過分的距離了?抑或是我今天的行動使我自己失了常態?還是她對我的態度本質上有什麼變化?

  在我,站在正義的立場,我自信我的行動是正確的;但是在這個過去完全信任我對我有無限友情的人面前,我深深地對我行動有點慚愧,照我平常的態度與氣質,我一定用最真的情感來對她訴說,最正直的理論來使她折服,我要叫她自動的把那文件交給我,讓我帶給梅瀛子,但是這是梅瀛子再三叮嚀過我,而我應遵守的禁條,同時,我已經偷獲了文件,已失去了我可以忠於朋友的資格。就在她一笑的瞬間,似乎有一種靈感襲來,我用非常真誠的眼光,從她的嘴角望到她星光般天真的眼睛,我一手挽住了她的手臂,伴她走出套間,我用喉底的語氣說:

  「還當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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